“我范泽林岂是个甘于屈居配角地位的人?”
老人抬高花白的眉。“那你是要拒绝我的提议喽?”
机会稽纵即逝,这道理,只要是曾经处于竞争激流中的人都明白。逆流而上的蛙鱼们,哪一条不是为了夺得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向激流挑战。
“不。我要去,总公司是怎么样的龙潭虎穴,就让我亲眼去见识一不好了。”
白念国欣赏地笑着说:“你到那里去不会享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就算你是我亲自挑选送到美国去的人才,也一样要从那边的基层做起。或许连你现在的职位阶级都不到喔!”
“我很想说那样也没关系,可是……薪水要减少的话,我可不干。”泽林讨价还价地说。
“你这小子也挺精明的。好吧,只要你不在乎职位,薪水绝不会比现在少。”
“多谢会长。”泽林高兴之余,停顿一下,转而问道:“请问,您的邀约对像只针对我吗?这个企划案是我和劭恩一起……”
会长举起手制止泽林接下来的问题,说:“我知道,可是这个提议我只针对你。”
“为什么?论才干,劭恩绝对不输给我的!”
“呵呵,你们之间坚定的友谊我从筱狐那儿听说了,不过也真是少见。照理说像你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彼此较劲最激烈的时期吧?如果连‘对手’的升迁也要一并考虑的话,你未来在美国的路可不好走。”
“我要说的是……”泽林还想抗议,却被劭恩给拦了下来。
“没关系的,泽林,会长之所以只针对你提出这份邀请,是因为他也一定很清楚我是不会接受的。”
劭恩平静地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我今天来,一是想谢谢会长今天的出面支持。虽然我们都有心理准备,明白也许会丢了工作,不过因为您的出面而让事情迅速解决,我非常感谢您。至于第二件,我想请会长告诉我,您和我的过去有什么关联吗?筱……不,白小姐到我家来这件事应当不是偶然,而且是受了您的指示吧?’
摸了摸嘴巴上的胡子,白念国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沈吟片刻。“你和他的确是有血缘关系的祖孙啊。这样子听你说话,我感觉好像又看到他复活过来,也又重新回到年轻的岁月了呢,呵呵。”
“他?”
“当然就是你的祖父,阙迎安了。”
祖父?劭恩印象中并没有这号人物存在,当然有父母就一定有祖父母,可是祖母只身从战乱的内陆逃亡到台湾之后,从未提起过祖父的事,据说是因为在内乱中失去音讯,恐怕早已战死了。可是,现在竟从意想不到的人口中,重新听到这个名字,劭恩实在掩不住心中的讶异。
白念国暂且放下这个话题,转头告诉泽林说:“我不是偏见地认定阙劭恩这个人无法在美国生存而不给予他机会,相反地,我也高度肯定他的工作能力,如果他能加入总公司的团队也绝对是一大助力。不过我要是因为自己欣赏便一口气调走两名大将,台湾分公司可能也会陷入困境吧!”
“您的意思是说,我离开企划部不会影响企划部的营运,而劭恩离开却会造成分析部门的瓦解吗?”
“一个公司的企划部里人才济济,是因为要推动公司前进,不能只靠一股薄弱的力量。因此公司在徵召新生力军时,企划人才再多也不嫌多,但分析部门只要有少数菁英就够了。特别是现在台湾分公司的情况你也很清楚,再过不久,将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况,我在这种时机把身为副室长的阙劭恩带走,那么台湾分公司的分析部门要靠谁支撑呢?”
“您的意思是,要叫室长辞职?”泽林的忿忿不平已经消失,会长的考量是正确的,没有他反驳的余地。
“辞职也好、调离也罢,我看不出来分析室里有必要留着这种人。”挥挥手,白念国不想浪费时间去讨论一个无能之人的前途。“公事就说到此为止,接下来我想和阙劭恩谈论私事,你就先离开吧。”
去,这只老狐狸。泽林以为自己能有机会看场好戏,可惜老人家的防线还设得真牢。算了,也只好等劭恩和他谈完后,再从劭恩口中问出真相了。
“是,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泽林拍了拍劭恩的肩膀,给他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后,离开了套房。其实现在他也有非去做不可的事情等着他。泽林心想:不晓得美蔷知道自己答应会长的邀约前去美国,会有什么反应?
望着手指上所戴的戒指,他祈祷美蔷会愿意放下一切,陪着他到美国去闯天下。
※ ※ ※
“那是内乱末期的事了。”
在泽林离开后,白念国、筱狐和劭恩分别坐在餐桌的一端,享用着专属厨师在面前当场烹调的铁板烧的同时,手握着一杯红酒,老人家感慨万千地说起当年的回忆。
“……奇妙的机缘让我和你祖父相识后,就像对难兄难弟一样,在战火中相互扶持。当时你祖父手下的士兵多半都战死了,我们俩就靠着他的枪法、我的骗术,从前线一直逃亡到了稍微远离战火的地方。”
劭恩听在耳中,并没有勾起自己对祖父的思念之情,反而像是隔着电视萤幕观看战争片一般,没什么真实的感受。虽然说是他的子孙,但从未见过面也未曾被他抱在怀中,要说会立刻浮现什么情感也太矫情了些。
“你的祖父是个正直的男人,很多人在战场上都失去了这样的善良个性,毕竟在生死关头,谁还能顾及所谓的正义。可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抛弃过他身为人的尊严,绝不做欺负弱者、夺取他们的财物好维持自己生命的行径。甚至,还反过来保护我这个弱小的家伙。那年我才十二岁就被逼得上战场,还不晓得人生的温暖就被迫要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作抉择。不想死,就得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摇了摇头,白念国自嘲地笑说:“可是要不是有过那样的经历,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会长,祖父和你的交情如何,或你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在我听了这些之后还是不能解答困惑。你和……白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呃,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个。”劭恩在看老人的同时,也看了一眼同桌的筱狐,可惜的是她依然保持沈默,以及回避的态度。
“嗯,其实是你的祖父救了我的命,年轻人。”白念国放下红酒杯,双手交握地放在桌上说。“在我们打算越过封锁线,从香港搭船离开的时候,当时属于外国殖民地的香港政府提高了边境的戒备,想要通过层层的封锁线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而且,就算混入了那儿,还要想办法搭上船才行。结果当时我就想到一个法子,从内陆的小渔港偷了艘船,想要藉着夜色航行混入香港。前半段进行得很顺利,可是我们都没发现偷到手的那条船竟然在船底有个裂缝,所以才航行不到三小时就开始进水、往下沈……”
眯起眼睛,白念国犹记得当时的处境危急,不会游泳的他差一点就要溺死了,可是却有一双手牢牢地扣住他的衣领,努力地带着他往前划行。阙迎安如果不浪费力气带着他游泳,也许就不至于在那一夜丧生吧!
“就在我们绝望地以为永远无法抵达岸边的时候,我们在海上看到了灯火。那是一艘正要前往东海的美国侦艘舰,对方发现了我们,派出小艇要救我们上船之际,你的祖父阙迎安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与耗力过度,在我们要被拉上小艇的那一刻……”
说到这儿,白念国哽咽得无法再言语。他永远也忘不掉那双把自己推上小艇,却不再有力气攀爬上船而往下沈没的手。自己在当时也处于半昏迷的状态,直到在舰艇上醒来,得知美军救上他之后,虽然有派人下水试图把另一个人也拉上来,可惜汹涌的波涛于数十秒钟内便把人卷入海里,因此也使得他们无功而返。
“我的这条命,是你的祖父牺牲自己换来的。”老人家流下了等待五十多年终于能在后人面前忏悔的泪,低下深自懊恼的头,向劭恩鞠躬说:“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失去了祖父。”
劭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责怪对方又有什么用处?那唤不回已经逝去的人,也弥补不了祖母辛劳的一生。而且,劭恩并不认为祖父那么做是错的,换个角度而言,要是祖父见死不救地回到妻儿身边,祖父的一生难道就会过得快乐吗?
“会长,请您不要太难过了。”
选择宽容地安慰他,劭恩说:“我想天底下如果有人有资格怪你,那也不是我。祖父自己选择了他的人生,他尽了最大努力要活下来,只是运气不好没有办法达到,这不是谁的错,真要怪谁不好,那也要怪发起战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