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儿注意到了,她的双手也被烧伤,手背全是红色疤痕。
「这位婆婆,妳是山里村的人吗?」他急问道。
「不是。」老婆婆努力想爬起身子,却是怎么撑也撑不起来。
「妳知道村子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妳认识田大娘、花大叔他们吗?」
「村子……遭了强盗,死……死了好多人……」
田三儿如遭雷殛,再也按捺不住,蹲下身逼近了那婆婆,语气激狂地大声问道:「那我娘呢?小芋呢?她们在哪里?她们还活着吗?」
「我……」黑巾子后头的眼眸湿了,声音梗住,更加沙哑。
「不准欺负我娘!」
响亮的童稚嗓音传出,一个小小身形如野兔般地从山路边窜出,一眨眼就跑到老婆婆身旁,小手一推,竟然将高大的田三儿给推了开去。
「谁敢欺负我娘,壮壮就跟他拚了!」
小壮壮毫不畏怯地面对几十个大人和大马,他声音清脆、字字清晰,两条胖胖的小腿稳稳站着,双手扠着腰,两颗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颇有一娃当关,万夫莫敌的雄壮气势。
「老天!」丁初一看傻了眼,「好像来了一个小将军。」
「这胖奶娃儿是那个丑婆婆的小孩?」小兵们纷纷议论着。
田三儿只是一时失神,这才让娃娃给推倒,他很快站了起来,仍是难捺激动的心情,红着眼眶凝视坐在地上发抖的老婆婆,又是急急追问道:「妳是谁?为什么穿着我娘的衣服?小芋在哪里?快!快跟我说啊!」
「我……我外地来的……」老婆婆完全不敢抬头,粗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田大娘收留了我……」
「娘!不要怕,壮壮保护妳。」壮壮跳回娘亲身边,小手拥住那颤抖的纤弱身子,再回头向那个凶巴巴的大人吐了舌头,稚气的童音迭声喊道:「强盗!大老虎!大蜈蚣!青竹丝!臭鸡蛋!大坏蛋!」
「啥?」众人诧异,原来这小娃娃在骂人。
「壮壮,别……」老婆婆颤声拥紧了壮壮。
田三儿没有心思理会小娃娃,狂野的寒风不断吹动他厚重的盔甲,令他心情更加沉重,既然他问不出结果,不如直接亲眼查明。
「我要回家!」他立即往山脚奔去。
「等等!」老婆婆出声唤住他。
田三儿回头,冷眼瞧着老婆婆牵着小娃娃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子。
「大爷,我带你去见田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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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从山头席卷而下,猛烈地拍打着干枯的树枝,折断的枝条掉了下来,还没落地,又让寒风给吹到更远的田埂边。
「三年前的冬天,田大娘着了风寒,这村子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熬了汤药,可是来不及……来不及请大夫,娘……田大娘两天就……就去了……」
老婆婆低哑的声音慢慢诉说着,愈说愈微,最后,已是低声哭泣。
大树下,躺着一座孤伶伶的上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大石头,上头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她告诉他,这就是田大娘的坟。
「娘啊!」田三儿心头一绞,泪水夺眶而出,双膝跪了下来,整个人拜伏坟前,放声大哭。
多年的思念,竟是化作一坏黄土,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有再多的战功和赏赐,也唤不回世上唯一的亲娘了!
「娘啊!三儿回来了呀!妳怎么就不在了?娘啊……」
声声哭唤,哀恸欲绝,随行的兵丁听了亦为之心酸不已。
「娘,大老虎为什么哭了?」壮壮轻扯娘亲的指头,不解地问道。
「壮壮……」老婆婆的泪水也沾湿蒙面的黑巾子,她蹲下身轻声道:「他的娘没了,就像壮壮没了娘,你是不是也会难过?」
「唔,壮壮找不到娘,也会哭的。」壮壮眨眨大眼,忽然很好奇地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大人,「咦?奶奶是大老虎的娘?」
「壮壮,他不是大老虎,他……」她哽咽了。
这叫她如何说起?说这个人就是壮壮的亲爹吗?
壮壮五岁了,那场噩梦也过去五年了,他平安回来,她好高兴。
可是,如今的她,脸烧丑了、嗓子喊哑了、脚也压跛了,面目全非、身心俱残,这又要叫她拿什么脸面去认他?
即便是日也盼、夜也盼,但乍见他的归来,她也只能先躲了再说。
他是认不出她了,这也好,毕竟他不再是过去山里村的三儿了,而是一个雄壮威武的大将军,依然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高大强壮……
两人差得天高地远,他是天上的太阳,她是地上一坨被踩烂的泥巴。
她轻轻咬住唇瓣,本想带着壮壮转头就走,可是一听到他悲恸的哭声,她的心也被拧得好痛、好痛。
好想上前抱抱他、安慰他,可是……她凭什么呀?
「大老虎,你一直哭,会哭到打嗝的。」
一个不留神,壮壮竟然跑到三儿身边,伸出一根胖指头戳戳他的背部。
「你?」兀自沉溺于悲伤中的田三儿回头看了他一眼。
「奶奶只是睡着了,你这样一直哭,会吵得她睡不好耶。」
「呜?」站在后头的丁初一抹去满脸的涕泪,「你说什么?睡着?」
「是啊!娘说,奶奶不是不睬壮壮,是奶奶时候到了,睡着变成大神仙,到天上和王母娘娘一起逛花园了。」
「真的?」丁初一半信半疑地问道。
「娘说的,就是了。」壮壮的小脸蛋容光焕发、充满自信,也不再理会大人,径自跪在坟前,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响头,两只小手在地上摸呀摸,拢起一个小上堆,当是撮土为香。
「奶奶,壮壮来看你了。」两只小手合十,大大的黑眼亮晶晶的。「奶奶,妳去天上的时候,壮壮很小,记不得妳的脸,可是壮壮记得,奶奶好疼壮壮,所以娘说,壮壮要孝顺奶奶,每天过来这儿拔草,给奶奶睡得舒舒服服的。」
稚嫩的嗓音有如唱歌,没有片刻停滞,好似平常就说惯了这些话。
「奶奶,娘说,妳睡这儿最好了,可以看到村子外头的山路,要是妳的孩子回来了,妳一眼就可以看到了。可是、可是……」一双大眼斜视旁边的大老虎,嘟起小嘴道:「奶奶的孩子好吵、好凶!我知道了,他不是乖小孩,不像壮壮是娘的乖娃娃,娘干活儿很累,睡着了,壮壮会自己去外头玩,不敢吵娘呢。」
直到此刻,田三儿才正眼瞧向跪在身边的小娃娃。
小小的个头、浓密的黑发、灵活的大眼,还有养得白胖可爱的圆脸蛋,那嘀嘀咕咕的小嘴认真地叨念着,瞬间牵动他心底的回忆……
「壮壮,过来。」一双结疤的手拖走小娃娃,紧张地往后倒退,粗哑的嗓子更是紧张,「对不起,我孩儿胡言乱语,大爷不要见怪。」
「我娘是妳葬的?」他站起身,也不擦泪,就是看着她。
「是……」她不敢和他四目相对,立刻低下头来,忆及伤心往事,又是一阵酸楚,「对不起,我没有钱,买不起棺木,只能钉个薄板箱子,我也不会写字,没刻墓碑,抱歉……我没照顾好……」
田三儿极目四望,这里是村子口上的山坡,附近山头和全村景色尽收眼底,往下看去,果然就是进入村子的山路。
娘在世的时候,是否也常常来这儿眺望,盼着他回来?
「这里没有其他村人,是妳一个人独力葬了我娘?」他哽咽地问道。
「是的……」
「多谢婆婆!」他再度跪倒,却是跪向她,朝她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不!别呀!」她吓得连连倒退,颠簸的脚步更加颠簸。
眼见他还要再磕下去,她慌忙转身,也不管山路难行,一脚重一脚轻地就跑了下去。
「娘!」壮壮也赶忙跟上,突然一个回头,拿了两手食指和大拇指往自己的小胖脸蛋一捏,向田三儿扮了一个大鬼脸,再大声道:「大老虎!」
看着小娃娃蹬蹬地跑下山路,再开心地握紧娘亲的手,田三儿心头一紧,回首凝望土坟,视线又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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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几丛营火在溪边升起炊烟。
「所以,婆婆妳带着壮壮逃难,流落到山里村,田大娘好心肠,就让你们娘儿们住下来了?」丁初一问东问西,终于做了一个结论。
「是的……」小芋捧着碗,低着头,恍惚地回答着。
壮壮和她一起坐在门外板凳吃晚饭,她却食不下咽,并不是因为初一问个不停,而是在她背后的屋子里头,有一个人正在「睹物思情」。
丁初一咬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又问道:「妳来的时候,村子已经烧掉了,那妳见过小芋姐姐吗?她是三儿哥的未婚妻,妳一定听田大娘提过的。」
「我没见过她。」小芋这次回答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