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妳升火。」田三儿立刻蹲到灶下。
「我也来。」壮壮也笑嘻嘻地挤过去。
他们在干嘛呀?她才去水缸舀水,这两个男人就占据了她的地盘?
「来,壮壮,给你引火。」田三儿递过火折子。
「别给壮壮点火,火很危险的!」小芋急得摔下水瓢。
田三儿抬头看她,神情严肃地道:「壮壮也大了,就是要教他用火,这才不会有危险,以后我还要教他上山打猎,学着怎么采野菜、砍竹子、烤山猪。」
这简直是老爹管教儿子的口吻嘛!小芋张口结舌,无从反对。
「娘,妳不要怕。」壮壮一下子就被熏出两颊黑烟,笑呵呵地朝娘亲招手,「三儿哥教壮壮,我学得好,以后就能帮娘点灯了。」
「壮壮,专心。」田三儿低声喝斥。
「好的。」小人儿乖乖地回去点火。
小芋站在一边,看着三儿教壮壮如何摆放柴枝、如何引燃干草、如何将火烧旺,不用烟来熏,她两眼就已经流出泪水来了。
当爹的,可以教儿子很多娘不会教的,壮壮一定需要爹啊!
「娘,三儿哥说,我们要回山里村了。」壮壮点好火,跑了过来。
「真的要回去了?」小芋赶紧拿帕子擦去泪水,又拿来抹抹壮壮那张小黑脸。
「妳希望我继续当官吗?」田三儿的视线由灶火移向她。
「我怕你会被杀头。」她不敢看他,低下了头。
「哈哈!妳果然了解我!」田三儿笑得开心极了,两个大大的酒窝显出孩子般的神情,再抬起了头,伸长手蓄势待发。
「别荡!」小芋慌忙拿锅盖掩住大锅,急急叨念道:「下面又是热水、又是锅碗瓢盆,你那么大个儿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哈哈哈!」田三儿硬生生止住想要跳上去屋梁荡秋千的念头,一双大眼比炎炎夏日还灼亮,两手一拍,语气兴奋地道:「朱瑶仙说得对,妳真是了解我啊,了解到心坎里去了!太好了!」
不准他乱荡还高兴成这样?小芋只敢看一眼他好看的笑脸,然后赶紧转了话题。
「郡主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她游山玩水去了。」
「喔。」
又是如释重负吗?她脑袋空空,竟然不是可惜了这段姻缘,而是觉得没有郡主过来跟她聊天,她会有一点点无聊。
田三儿仍是蹲在灶边摆弄柴火,突然,他抽出了插在怀里的卷轴。
「我刚才和壮壮在整理房间,其实才来应天府一年,也没多少东西要带回去,有一些不要的,就清出来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卷轴,十六岁娇俏甜美的小芋跃然而出。
他瞄了一眼,没有犹豫,随意卷起就往灶火塞去。
「烧了!」
「不要啊!」小芋惊叫出声,扑过去想抢救那幅画。
「火很危险,妳抢什么!还想被烧吗?」田三儿挡住了她。
「那是、那是……」小芋伸长手,就算被烧,她也要抢。
但是,她只抢到了画轴的小木棍,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画像在火光中烧黑,化成了灰烬。
田三儿拿过她手中的小木棍,往火里丢去,扶她站了起来。
「灶边很热,难怪男人不喜欢下厨了。」
小芋呆楞楞地让他压回了凳子上,犹不敢置信地瞪住红红的灶火。
「那是大爷最喜欢的画啊!」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我是很喜欢,但我喜欢的是画中的人,小芋。」
又在叫谁了?她心口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是……她啊!如果……如果你喜欢,怎么将画烧了?」
「妳舍不得?」
「大爷想她的话,以后就看不到了呀!」
「那张画,是从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她,样子可能变了,就算我成天瞧着这幅画,也不是看着她,而是看错人了。」
「我听不懂。」好乱,是她变笨了吗?
「娘!」壮壮跳过来,眨眨明亮的大眼睛,自告奋勇充当「翻译」,「三儿哥说,小芋姐姐长大了,脸不一样了,就像现在将壮壮画下来,可过了几年,壮壮又不一样了。所以,画里的壮壮不是真的壮壮,画里的小芋姐姐也不是真的小芋姐姐。」
「可是,她死了,样子不会再变了呀!」
田三儿继续解释道:「就算她死了,也是两年多前的事,那时的她,也应该跟我记得的十六岁的她不一样了。」
「可是可是……」她揪起心肠,粗嘎的声音不觉哽咽住了,「以前的她,一定比较好看,可以让大爷留下很美的回忆……」
「人总会老,容貌也会改变,我可不希望等我老了,我的娘子只记得年轻英俊的田三儿,却不爱老老的、皱纹长得像蜘蛛网的老三儿。」
「可是烧了,她不在了,既不能白头到老,也不能再见到人……」
「妳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想她、看她?」田三儿的目光片刻也没放过她,「是不是妳也很希望妳的相公想着妳、看着妳?」
小芋的脸蛋倏地胀热,还好脸皮本来就黑黑红红的,又遮了巾子,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变化。
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层层地被三儿揭开了,躲在黑暗里的那个小芋,头一回看到了微明的天光,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来,她并不是可惜那幅画,只是期待三儿借着这幅画记住她。
可能吗?他烧了画,也就忘了她,说什么要去喜欢「真的小芋」、「现在的小芋」一堆浑话,「真的小芋」早就摆平在冰冷的坟墓里,又要如何去喜欢?就算真的喜欢,也要说到做到,好歹去扫个墓、拔拔草呀!
见鬼了!她死都死了,还跟活人计较有没有去上香?哪天她真的一命呜呼,难不成要化作厉鬼揪人出来帮她扫墓?
不,她很好心的,就算当鬼,她也要当个好鬼,默默地躲在一边,暗暗地帮三儿,像是盖被子啦、缝衣服啦、做上一篮香甜的芋头糕……
她猛然一惊,现在的她,不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鬼?
躲在一身黑衣里,没人能见到她,也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孤单地飘来飘去,加上这张鬼脸,说她不是鬼她也不信。
但,她真的不想当鬼,她好想活在光天化日下,更想迎向三儿温暖的怀抱--就像那天,她安心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不!不可能!这张脸、这个身,就算三儿喜欢什么「现在的小芋」,可「现在的小芋」是这般可怖的模样,她又如何敢让他喜欢呀!
大锅的水冒出泡泡,不断地翻滚跳动,白热烟雾袅袅上升。
田三儿静立在她身边,就瞧着她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然后戴上手套,捏了手指,又将一双手藏到袖子里,忽然又摇摇头,扯了蒙脸巾子擦眼角,轻轻叹了一声,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她以为躲在大黑布袋里,他就瞧不出她的表情吗?
他逸出一抹怜惜的微笑,拿右手掌按住她的头顶。
「想什么?」
「哎呀!」呜,吓死她了,当她是小娃儿吗?
「我也要!」壮壮笑嘻嘻地蹲到三儿哥的左手边,直接以他的头去顶那只大掌……再直起了身子。
田三儿心满意足地按住两颗头颅,又往那颗比较大的、蠢蠢欲动想逃走的抚了抚。
「三儿哥!」壮壮微微抬起头,用稚气的嗓音问道:「娘的相公,就是壮壮的爹吗?」
「是的。」
壮壮还是有疑问,「那壮壮可以当郡主大姐姐的相公吗?」
「哈哈哈!」田三儿笑声更加爽朗,忍不住拉起壮壮的手臂,将他丢上了天,「郡主是可以等你十年,但她一定不想当我们田家的媳妇。」
「吓!田家?!」小芋又受到惊吓。
「壮壮跟我住,不就算是我们田家的吗?」田三儿接住壮壮,将他抱在手上,一大一小同时向她抬起一个模子塑出来的黑眉毛。
「喔,是的……」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对父子迟早会联手欺负她。
田三儿放下壮壮,微笑问道:「不然婆婆妳跟我说,妳夫家贵姓?从哪儿来?妳又怎么不寻妳家相公,好像当他已经死了似的?」
「这……」
「三儿哥!」壮壮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爹跟你一样厉害吗?」
「壮壮的爹当然厉害了。」田三儿挺了挺胸膛,神情十分自豪,「不过,他是个没念过书的乡下粗人,但壮壮可不能不念,现在壮壮六岁了,也该请先生教你识字了。」
「大爷要回山里村,那里没有其他人了。」小芋忙插进一句话。
「有的。当年一起被拉去从军的村中伙伴陆续有了消息,他们脱了元军的籍,有的在外地娶妻生子,他们也想回去,顺便再带上因为战乱失了家园的亲戚朋友,其中就有一个前朝秀才,他可以当教书先生。」
「这么多人?」
「到时候我们山里村又像以前一样热闹了。」田三儿坐在壮壮的小凳子上,带着期待的神色道:「大家已经开始计画了,要整修山道、盖房子、重新犁田,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刚开始也许会很辛苦,也要耗费很大的功夫,可毕竟那是我们的家乡,只有那里的泥土最肥,种出来的稻子也最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