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有什么事吗?”
“羿文──咳,咳,咳,”电话那端的声音是既苍老又虚弱,还拌有浓重的咳嗽声,顿了顿,柏沈紫莲又继续说:“你能回来一下吗?”
“妈,出了什么事?”听见这声音,他不由得心头一惊。
柏沈紫莲没回话,又传来几声重咳,便断了音讯,只剩下反覆的空响。
“妈!妈!”羿文心急如焚地连唤数声,仍没有任何回音。
不假思索,他抓起车钥匙,仅抛下一句‘散会’,便直奔地下停车场。
随即,一辆银灰色保时捷跑车以时速一百公里,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俯冲过拥挤的台北市街头,绝尘而去。
☆ ☆ ☆
八月份正值旅游旺季,鼎沸的人声与混乱的秩序交织成中正机场特有的景象。
扰攘匆忙的人群中,一名女子步出闸门,一副特大号的黑框平光眼镜遮掩住泰半白皙俏丽的脸庞,褪色的水蓝色牛仔裤加上松松垮垮的美式T恤,及臀的乌黑秀发不甚请究地扎成两条麻花辫子垂在胸前,若不细看,定会以为她就像第一眼所见那样平凡,那种在街上随便一抓就有一大把的平凡女子,而这正是她想要给别人的印象。
她绝对有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条件,但她已经受够了每双对她另眼相恃的眼神。
小时候人们注意她是因为她的穿着,在全校一片白上衣蓝裙子中只有她穿着欧式宫庭小礼服,满满的蓄丝花边,一个又一个的蝴蝶结,既累赘又不实用,只会让她成为同侪中的笑话,这种‘特权’还是她爸爸捐了几甲地才换来的,自此之后,校长每天见到她总是极尽谄媚之能事地夸道:“青梅,你看起来其像个小公主。”
整天巴望着她的‘国王老爸’再捐点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摆脱‘小公主’这种梦魇之后,身为全国企业排名第四──左氏电机的惟一继承人,她又招惹了一群想少奋斗一辈子的人,一天到晚不是玫瑰花就是香水百合,堆得满屋满室都笼罩在一股浓郁得今人作恶的花香中,害她因为花粉过敏进医院躺了三天。
这辈子她只渴望得到一个人的注视,青梅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高大度美的男子,是了,她今生惟一等待的男主角,她抓紧手中简单的行李,敛首快步地走过他身边,不奢痕迹地深深吸取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股被保护的味道。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靠他这么近,在美国的那一段时间,她虽然始终在他周围,却从来不敢靠他太近,只敢远远对他一笑,在他还弄不清是真人还是幻象之前匆忙跑开,并非存心戏弄他,只是她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从来就不曾对她说过要去美国读书的事,所以不敢让他知道她也跟来美国了。
青梅在一个距他十步之遥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杂志似乎很优闲地看着,但视线却落在那名男子身上。
不急,一切慢慢来,他让她等了十年,盼不到只字片语,她让他等个几分钟应该不算过分吧!
更别说他竟然在她十六岁生日当天不告而别,什么都没说就去了美国,为了等他一句祝福,她独自枯坐到天亮,最后只在信箱看见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草莓印花手帕,没有一句祝福、没有一句不舍,对于离别,他似乎连敷衍她都不愿。
这样就想打发她了?别想!她生日那夜滴不尽的泪水怎么算?!
☆ ☆ ☆
为什么他老是学不会教训?羿文瞪着手中的木质板子,强忍住口中的悲惨哀嚎,不过是块六十公分见方的接机牌子,他却如何也无法忘记它的存在。
整个木板和支架都涂上一层深浅不一的白色油漆为底色,正中央歪歪曲曲地画了两只疑被‘原子弹炸到’的泰迪熊,晕散的红色颜料实在令人看不出那两只熊究竟是在微笑还是在吐血!其中一只头上戴了朵红花,勉强可以认得出是母的;另一只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两顿仿佛被电钻钻过,留下两个黑色的圆形凹洞。
图样上方用蓝色颜料写着‘Thisisasmallworld!’周围还拉拉杂杂地黏了几团色纸充作花朵,但制作这张接机牌子的人大概还认为这样不够显眼,硬在边沿再加上二十来个米老鼠、唐老鸭和什么高飞狗、花栗鼠之类的迪士尼卡通气球。
此刻他‘应该’在会议厅里听取主管的报告,此刻他‘应该’在办公室里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报表,但所有的‘应该’在他母亲眼中都比不上来机场接那个来路不明的电脑博士的飞机重要,于是在他母亲扬言‘不接机就断绝母子关系’
的威胁下,他不得不抛下所有‘应该做而未做的事’,拿着这块愚蠢至极的接机牌子站在闸口前等那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长相、不知道性刖的电脑博士来‘认领’他。
羿文将视线调回闸口不断涌出的归国旅人和观光客,努力辨很着那名电脑博士,也试着将来往人群的指指点点与吃吃讪笑摒除于视线之外。
你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们!他沉着脸,不断加强自己的心理建设,然而一抹赧红仍无法控制地一闪而过。
“妈咪!我要那个米老鼠的气球!”软软的童音在羿文下方响起。
羿文低头一看,竟发现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娃用她那沾满冰淇淋的手,死命地扯着他的裤管,还仰着小睑对他手中的气球傻笑。
他有些为难地抬头望向一旁等着十分贵气的妇人,希望她能喝止她的女儿继续蹂躏他的裤管。
孰料那个十指戴满大大小小各类钻戒,全身上下破披挂挂将近一、二十条金项链的‘贵’妇人轻蔑地瞟他一眼,低头对女儿说:“手擦干净,这种地摊卖的气球都是烂东西,回台北我再帮你买。”
“不要,人家要米老鼠的气球!”小女娃儿要赖,在地上哭了起来。
“好啦!”妇人被小孩的哭声援得有点烦,回头又用一副纡尊降贵的施舍口吻对羿文说:“卖气球的,那一个多少钱?”
卖气球的?!羿文仔细打量自己黑亮的意大利皮鞋和造价高昂的三件式西装,他哪里像卖气球的了?
他尽可能地保持绅士风度,委婉地向那妇人解释,“女士,我不是卖气球的。”
“哇人家要气球啦!”小女娃儿一听,哭得更是厉害了。
妇人忽瞪女儿一眼,烦躁地打开鳄鱼皮制的皮包,掏了张百元钞票出来,“少啰唆,要多少钱你就讲嘛!一百块够不够?”
羿文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他绷着脸冷声言道:“女士,我是来接机的,不是宝气球的小贩,今千金要买气球,外头多得是。”一百块?!连付他西装送洗的费用都不够。
“哟!”妇人拔尖了嗓音,“你这个人有没有爱心啊!不过跟你买个气球罢了,又不要是你的命,没看见我女儿哭成这模样啊!唉,现在的人可真是没良心唷!枉费长得人模人样的,却是个没心浬肝没肺的家伙,这是什么世界啊!”
羿文才懒得理睬妇人的冷言冷语,反正从他拿着这块可笑的鬼牌子踏进机场那一刻起,他的脸就已经丢光了,也不差这一次。
“大哥哥!”软软的童音再次响起,方才哭得淅沥哗啦的小女娃儿不知何时又轻扯着地的裤管,噙着眼泪、可怜兮兮地仰头望着地,小公主式的小洋装混着冰淇淋和灰尘绉成一团,两条粗粗的发办也散了大半。
如此熟悉的模样不由得令羿文心头陡地一震,其是像极了小时候又爱哭又爱缠他的小青梅,一张酷脸不觉柔和了几分。
迟疑了数秒,他扯下那个她要的米老鼠气球,蹲下身拿给小女孩,“别哭了,这一个气球送你,小心拿好喔!”
“嗯。”小女娃儿很用力地点头承诺道!踞起脚尖在羿文颊上印下一个黏答答的口水印。
“敬酒不吃吃罚酒。”妇人冷冷瞟他一眼,就趾高气扬地拉着女儿往外走。
走到近出口处,妇人不知想起什么事,位着女儿又折回来。
彝文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她是想为刚才无礼的态度道歉,肯定是有阴谋的,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妇人的举动。
一旁冷眼观战的青梅看着妇人走向另一方的亲子旅游团,心中已能预见待会儿的混乱情景,她举高手中的杂志掩住唇边的笑意。
就在一瞬间,妇人尖锐的声音扬起,手往羿文那方向一指,“小朋友,那位大哥哥在发气球!”
“哇!”一阵欢呼后,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儿一古脑儿全涌向羿文。
他真的想拔腿就跑!羿文惊愕地瞪视着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来的小孩,但在他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二、三十个小孩已将他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