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蓉岛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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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真笑而不语。

  稍后说:“过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亲说:“不,过年你与家英到加拿大学滑雪。”

  家英欢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问:“大哥好吗?”

  母亲略为沉默,片刻才说:“他在一间华文中学教书,并且参加一个叫全民会的组织。”

  家英担心,“不是黑社会吧。”

  “不,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组织,这个会,专为土著争取权益,促政府赔偿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担忧,“这岂非与官府对着干?”

  许先生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许太太立刻噤声,换了题目:“要替他们买滑雪工具。”

  家英说:“我打算租用。”

  话题没继续下去。

  父母走后,家英才与小弟说:“大哥是天之骄子,政府无论哪个部门都欢迎他任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却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说:“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买一部林宝基尼君达号跑车以及同环球小姐订婚。”

  家真笑起来。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妈妈。”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抱负。”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美术,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欢项目,运动,锋头,也非他所好,老实说,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肤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们到加国魁省滑雪。

  几个漂亮的法裔女生与家真讲法语,他不懂应对,有点难为情,返英后开始学习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欧洲见识,家真忽然生气,涨红面孔说:“我要回家!”

  家英帮小弟,同母亲讲:“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家真终于回到许宅熟悉小小寝室。

  环境变迁。

  原本静寂住宅区附近开出新路,设计许多回环路,划出扇子型地盘,盖了数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会便有名贵大房车飕一声经过许宅大门,佣人抱怨家中灰尘增加。

  家英说:“可见都会中富户激增,都是靠炒地产起家。”

  母亲盛出绿豆米仁粥来,轻轻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千万不要在结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气,“谁会那样做,谁支付婚礼费用?”

  “唉,当然是应付那些没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无一人有资格可见家长。”

  “希望没有脸上描花吃迷幻药那群。”

  家英举起双手,“保证没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着案头浸在碟子里的白兰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讲。

  手臂上有蚊子咬过肿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热带人,酷爱热带生活,毫不抱怨。

  母亲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为大哥?”

  “他没事,他在香港。”

  言犹未尽,好像还有下文。

  母亲接着说:“他的一个淘伴却被捕入狱。”

  家英警惕,“谁?”

  “可别向父亲提起这件事。”

  母亲进书房取出一份简报。

  英文报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张照片。

  家真认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精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干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春悲秋,植物并无感情,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情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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