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假想敌走了,唐君佑松口气,“英,去喝杯咖啡好吗?”
英想一想,微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全神贯注蹲在老人膝前温言劝慰,大眼睛充满同情,这样纯真女孩已不多见,许多女同学注视一辆欧洲跑车及它的司机时更为专情。
老人与幼儿?算了吧。
他也喜欢她朴素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他们挑一张露台桌子。
街角有艺人用小提琴伴奏卖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远爱我,永远做我的爱人……”
艺人唱得热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动,掏出零钱丢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们脸前,年轻男女双双对对路过,又在他们邻座调笑。
那艺人奏起另一首歌:“爱在空气中……”
唐君佑忽然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买了一只纸盒照相机。
“可以吗?”他举起相机。
英又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把握时机,替英拍摄照片,又请侍者帮他俩一起合照。
年轻人似有种感觉,知道今日会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英诧异,“都讲了,学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华裔。”
英不愿多说。
唐君佑立刻识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他们此刻在新英伦一带度假,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婚,一个在澳洲,一个在新加坡,都近着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猫狗?”
年轻人似要在该刹那一股脑儿把家事全告诉她。
“有一只老金毛寻回犬,已经十岁……”
忽然发觉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做过一次手术,真舍不得。”他怕会露出婆妈之意。
英笑说:“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约你?”
英对他也有好感,她答:“我们通电邮。”
他俩在咖啡室门口话别。
驾车回到家门,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门前等她。
是另一个年轻人刘惠言。
他手中提着名贵礼盒。
英一看,是燕窝与鱼翅这些补品。
“太客气了,我妈妈不吃这些。”
刘惠言以为英客套,“我妈说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点到汤里或是粥里,很滋补。”
“谢谢,进来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么?”英转过头看着他。
“呵,没什么。”他满不好意思。
英请他到会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语。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欧洲去了。”
刘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样重要职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英亦不想回答。
刘惠言说:“家母叫我来道谢兼道歉:我家没把婆婆看好,麻烦外人。”
“请她不要自责,廿四小时一周七日年复一年照顾长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刘惠言叹口气,“你虽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记忆衰退,有时竟误会女儿是她母亲。”
英恻然,“也许,她俩长得相象。”
“我见过照片,她们三代的确相似。”
英有点惆怅,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与她是否相似?统统无从稽考,真是遗憾。
刘惠言见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样子来,不禁纳罕。
是他说错什么吗?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刘惠言先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家务助理,她嘻嘻哈哈与一个硕健黑皮肤年轻人一起挽着食物篮回来。
刘惠言一怔,那黑肤留粟米卷发的青年是谁?
他高大硕健,穿短裤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觉原始。
只听得他亲络地说:“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说:“我去准备点心。”
英连忙说:“让我介绍,这是我朋友刘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来,“我是英的哥哥扬,英与扬,即阴与阳。”
刘惠言完全失态,他一时不知反应,英明明是华裔,怎会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楼做功课,你们慢慢谈。”
扬朝他们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夹)的异体字,(目夹)打不出来,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达切了一盘水果捧出。
刘惠言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说:“本来妈妈打算叫我们兄妹阴与阳,后来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说那两个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扬威的扬。”
刘惠言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说:“因为家父姓安德信。”
刘惠言知道暂时不宜再问下去,他说:“英,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们再联络。”
英送客人出去。
回来时只听见璜妮达叫:“鸟的巢,鱼的鳍,华人还有什么不捞出来吃的?”
英笑,“璜妮达,说话不得带种族歧视。”
她到楼上去找兄弟。
扬在沐浴,电脑荧幕上亮着的是他正在设计的一个游戏项目。
英敲敲浴室门。
她进去坐在小凳子上。
扬掀开浴帘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点头。
“你很少带男朋友回来,也是时候了,妈担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对他另眼相看,请他入屋。”
扬穿上毛巾浴袍自帘子后走出来擦干头发。
这时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容五官,很明显是个英俊的欧非混血儿。
他坐在妹妹面前,“刚才他看到我时十分诧异,不过,如果没有惊诧表现,也实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问你为什么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释。”
“他有听说我们母亲的大名吗?”
英不出声。
“他对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扬笑,“你什么都不说,不是羞耻不愿开口吧。”
英扑上去打他,整个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扬大叫,背着她跑出卧室。
璜妮达看见了,斥责说:“孩子们,静一点。”
英这才从哥哥身上下来。
扬穿上背心短裤。
“英,三言两语把家庭背景交代过,开心见诚,岂非更好。”
第二章
英想一想,“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医院门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后被著名电视新闻主播林茜安德信领养,林茜与丈夫已经离婚,我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达,十分乐观……呵是,请问你喜欢草莓还是香草冰淇淋?’”
扬看着妹妹。
半晌他说:“过来。”
英走近兄弟,扬把她拥在怀中,拍打她肩膀。
“可怜,难为你了,的确很难开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口才是。”
英无奈,“你知道就好。”
“华裔始终保守,让我替你介绍男友。”
“我对华裔总有说不出的好感亲切。”
“没人说你是华裔。”
英说:“妈知道,不然不会自动送我去学中文,她为什么不叫你学中文?”
“我会呀,你好吗,饺子,真好吃,别客气,再见。”
“了不起。”
扬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着这包袱不能释然,妈很担心,问你可要看心理医生。”
“绝不。”
“如果真的不开心,非得解开这个结不可,你可以寻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双掌之中。
“又是一个不。”
“扬,别误会我,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快乐人。”
“但是身世问题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来越忧郁。”
“我还要写功课,不同你说了。”
“英,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倾诉,我一定聆听。”
“我知道。”
英与兄弟拥抱。
她才打开功课,好同学蜜蜜来找她。
蜜蜜问:“注册了题目没有?”
“两次都有重复。”
“最后选了什么?”
“阿里士多德之死。”
“哗,悲哀,英你老是选类此题目,可是又时时拿甲。”
“你的题材呢?”
“柏拉图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问题。”
“佛洛依德最后一个未能解答的问题是:女人到底要什么。”
英问:“你要什么?”
“名同利。”蜜蜜仰起头。
英不出声。
“英,一直有传言说你母亲是个名人,到底是谁呢,两年同学,都不听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确是名人。”
蜜蜜吸进一口气,“我知道了,她是婚纱设计师王薇薇。”
英笑着摇头,“我妈是一个电视主播。”
蜜蜜惊呼:“天呵,是宗毓华。”
“不不,也不是她。”
这两位华裔名人偏巧也有领养儿,可是,两位选的,都是高加索血统的孩子。
“到底是谁?”
“蜜蜜,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认识。”
“英,这些是你要的书本,我还要去儿童医院做义工。”
“这次帮谁?”
“帮小小一岁麦迪逊做物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