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究是贪心的,拥有了一点,就会想得到一切。她自我嘲笑。
稍后的时间,她由窗畔被拉回沙发上,被介绍给这对不速之客,在鸭子听雷的状况下,她由秀庸阿姨的手语翻译中知道了那个带伊藤小姐来裴家的男人叫高原希介,是扬之在东京医大时的好朋友。而伊藤就是伊藤,她的眼睛没有欺骗她。她不知道扬之是怎么用日文介绍她的;是妻子?是未婚妻?还是只说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哑巴朋友?不过由扬之表情的明显尴尬与父亲和秀庸阿姨脸上的明显不满,烟如大概可以猜出扬之这个介绍谎言多过实话。
而伊藤美奈子在面对她时,行为动作都不失风度,唯有眼里弥漫著敌意,让烟如心情低落。
她突然觉得好疲倦,她并不喜欢扮演别人情敌的角色,可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她用了亢奋的心情来期待一顿和扬之单独的烛光晚餐一整天之后,泡汤的感觉让她无法不泄气与疲惫。
真是新鲜,她‘不知道’她将来如何才能同自己的女儿解释,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从没有过一次真正的约会,就胡里胡涂的生下她;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欺骗自己的女儿,说她的父亲深爱著她们母女,但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她的父亲不得不离开她们母女!
什么是不得已的原因?只因为他深爱著的其实是另一个东瀛女子?
事实上,烟如也很恐惧独自面对孩子降临时,却没有扬之陪伴在侧的日子,那是一种可预期的害怕与凄然。然而她却不能强求扬之留下来,就算她的强求有效,她的自尊也不会允许。
有时候,烟如真‘不知道’该笑或者责备命运的嘲弄?她狼吞虎咽的吞下了扬之能给她的所有感情,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消化?也许,她没有资格怪罪命运,她该笑该责备的正是她的‘不知道’实在太多了!
她落寞的注视著正用她完全无法介入的语言且兴高采烈的和高原希介交谈的扬之,他脸上焕发著一种很少见的热情神采。再悄悄打量了坐在扬之身旁像只依人小鸟般用浓情蜜意专注在扬之身上的伊藤美奈子一眼,烟如转身朝正坐在一旁边喝茶边用一种不以为然神情观看这一切的父亲及秀庸阿姨颔首微笑了一下,她很安静的退出了围在沙发旁的圈子,悄然的退回窗边,她像个融不进有声世界的局外人,专注的望向窗外转暗的夏日天空。
一粒孤单挂在树隙的星子提醒她今夜应该是个好天气,但突然袭来的寂寞却让她的心无可避免的在下雨。 ※ ※ ※
这个夏日夜晚,对扬之而言是一团不知所措又不折不扣的纷乱。
原本,他期待这是个有浪漫烛光、美丽鲜花、可口食物及烟如那晶莹灿然笑容的美妙夜晚。可是,高原希介和美奈子的突兀出现,推翻了所有计画,也破坏了所有期待。
发生这种状况,扬之的感觉很紊乱也很矛盾。他记得自己推开厅门时,他眼中只有烟如,一个用如梦似幻眼神迎接他的女人。然后,一个影子突兀的跃入他的怀抱,扬之也同时看到了悲哀掩盖了烟如眼中前一刻还存在的欣悦,而黯然,像暮色般染进她的眼底。
扬之直觉是想推开怀中那个影子,但当他认出那影子是美奈子之后,他多日来过得简单条理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搞混乱了,一时他也没有能力顾及烟如的感受了!
总算他没有食言而肥的取消和烟如的晚餐约会,只不过原本两人行的烛光晚餐顿时改为四人行的典型港式饮茶。
晚餐在热闹烘乱的气氛下度过。从未吃过道地广式餐点的美奈子像个小孩子般东问西问,喋喋不休,连扬之那一向沉稳内敛的好朋友高原希介,仿佛也感染了在中国餐馆吃饭的热闹气氛,整个人变活泼起来。
一整晚下来,日本来的客人是尽兴了,扬之却感觉好疲惫,他自觉像个防堵防漏的水管维修工人,疲于奔命的想堵住所有的谎言缺口。
谁让他乍见美奈子时只轻描淡写,彷如烟如在他心目中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未婚妻呢?谁让他不敢承认烟如已是他的妻子且怀有他的孩子呢?美奈子也许是个大而化之的女孩,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她也有女人的偏见、小心眼与观察入微。就算他对烟如的介绍只是轻描淡写,美奈子对烟如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仍是清晰可见。
她直觉把她当情敌,并在逮到机会时,明显或不明显的抨击她。
像在用餐最后,她利用了烟如听不懂也听不见日文这个优势,用日文漫不经心的批评烟如的穿著,她说她不明白一个那么瘦小的女人,为什么非得穿那么件宽松得像孕妇装的直筒洋装,还是有点土气,半点现代感都没有的纯米白绣花。
扬之觉得那件洋装没有什么不好,既典雅又大方。一时,他反倒有护卫烟如,痛斥美奈子聒噪的欲望。但他不敢‘反常’,而美奈子也的确没有说错。烟如是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承认罢了!
在客厅时,他的闪烁其词已经激怒了他的岳父裴怀石和母亲倪秀庸了,但他们还是宽宏大量的没有拆穿他。扬之痛恨自己的儒弱,美奈子是那般热情、耿直,也是那般毛躁,如果没有一番准备就轻易告诉她所有事实,她一定会像座马上爆发的火山并即刻引起海啸。
似乎,什么事都不对劲了!就连他今天再乍见美奈子,那种感觉也不再那么深刻、不再那么重要了。甚至连他一向欣赏的美奈子的幽默、机智与讽刺,现在听在扬之的耳朵,都变刺耳了!
或者,是因为美奈子一直把幽默与讽刺全用在烟如身上,因此才让他产生反感?
相对于美奈子,烟如看待美奈子和高原希介的方式就深奥多了,她依旧是那般沉静、淡雅、从容,她一直用一种接纳的柔和微笑来对待他的朋友和他的--日本爱人,但当他的眼神与她的无意间碰撞上时,她总是用一种游离、雾般的姿态缓缓飘掠开去,她像阵轻烟,静静的占据著属于她的一方角落,漫不经心的拨弄食物、漫不经心的观看一切,她也有意无意的在逃避他的关切,当他偶尔夹块烧卖或萝卜丝饼给她时,她是眼睛盯著桌子或茶杯同他道谢的。
扬之懊恼于无法透视或观照她的心情,但她灵秀眼中再次漫出的迷失与孤寂,却悬宕在他心上,教他心悸了一整晚。
而此刻,已是深夜时分了,扬之仍无法成眠的在房里踱步,他犹豫著该不该把另一半实情--烟如怀孕了的实情,告诉站在他这一阵线的好友高原希介,他觉得若不找好友谈谈,他害怕自己的谎言将来不知该如何收场?
披上一件外衣,他走向高原希介住著的楼上客房,轻敲房门后,门应声而开。
高原希介看来依旧精神抖擞,他房内只亮著抬灯,灯下摊开一本日文书,一见扬之那种苦恼困惑的神情,他感觉有趣的用日语轻声说道:“我正考虑著该不该去找你呢?可是我又不知道你睡哪里?怕误闯禁地就糟了!”
“我睡客房!”扬之步入屋内,简洁的答。
“可怜,看来你的地位也不过和我们这些客人不相上下,只能睡‘客’房!不过幸好你不睡裴烟如的卧房,否则美奈子不火山爆发才怪!”高原希介滑稽的打趣。
“唉!别幸灾乐祸了,老友,你是存心要害死我吗?不然你怎会莽莽撞撞的把美奈子带来台湾,害我现在真是编谎言编得快焦头烂额了!”扬之无奈之至的抱怨。
“暧!别不识好人心了,裴家的地址是美奈子自己到他老爸的资料里偷拿到的,机票也是她自己订好的,我是直到上飞机的前一天才知道她要来台湾找你,我也是直到她上飞机的前一刻才说服她让我同行,我就是怕她莽莽撞撞的跑来,不知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飞机,才义无反顾的跟来做你的烟幕弹兼防弹衣。”和扬之的心浮气躁相反,高原希介交抱双臂,气定神闲的解释。
希介的说法,让扬之对自己兴师问罪的态度感觉愧疚,他友爱的拍了拍希介的肩膀,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我只是心里很烦!”
“我知道你很烦!”希介审视场之,单刀直入的问:“为什么不告诉美奈子所有实情?我记得你给我的前几封信里曾提到裴烟如的父亲,你的大恩人根本是装病在博取你的同情,而你和裴烟如又是只做挂名夫妻,你们甚至不睡同一个房间,那么,这场婚姻应该早就可以作废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犹豫不决,心烦意乱?难道是裴烟如又用什么事威胁你订定另一条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