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下,如茵的整齐绿地上,男士们多半三两成群在交谈,偶尔挥个几杆,然后继续往下一洞走;而女士小姐们,从年轻到老,每个都打扮得相当亮眼,桃红色、亮黄色的全套高尔夫球装不断在眼前晃过,向槐老觉得严重干扰到他打球。
而这些打富贵球的人,眼光都极锐利,他们只要从你的行头、装扮就可以判断出身价,并根据身价与亲疏关系,决定自己的态度。
像向槐这种后起之秀,纯粹是公事上需要应酬,才会一起打球的,那就简单招呼就可以。
而宋纭珊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道她的,看个两眼便决定,这么寒酸的年轻女子,绝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有家底,也是不受宠的,搞不好是私生。就算知道她的,也不见得认得出来,毕竟她十八岁前都长年待在国外,后来又改变了这么多。
少数一两个人认出她是颜氏财团董事长的外孙女之后,露出的暧昧表情,让向槐看了,真是心口一把闷火,熊熊狂烧。
宋纭珊本身倒是没什么反应。本来嘛,她那美丽却任性的母亲外遇后与人私奔,而靠妻子起家的父亲只能窝囊地离开台湾这个伤心地。如果是宋纭珊自己遇上这样的人,大概也会侧目、多看两眼,揣测她到底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太阳很大,妳要不要到旁边遮阳伞底下去?」向槐靠近她,轻描淡写地问。
宋纭珊看他一眼,摇摇头,伸手尽责地要接过他的球杆。
她是被当作杆弟拖到这儿来的。向槐的说法很荒谬:「周一只有妳放假,来帮我背球杆,反正妳也缺乏运动,闲在家里也没事。」
她不知道向槐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她缺乏运动的,不过,图书馆休礼拜一没错,她总是闲在家里也没错。而且……向槐说话、命令总是那么笃定、有气势,好像拒绝他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
但是仔细想想,真的说不要的话,他也不能怎么样啊!
宋纭珊很想叹气。这些年来,不,应该说,从小到大,她就是没办法强硬拒绝别人。而现在,她根本是处在放弃的状态--只要能让人开心、不生气,她什么都愿意做。
无所谓,他高兴就好……虽然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墨镜,遮去那双有神的鹰眸,让她看不出来他的情绪。不过,宋纭珊感觉得到,向槐不是很喜欢这个场合。
不喜欢那些精明难搞的生意人?还是不喜欢那些热切而欣赏的女性爱慕眼光?
他不是应该习惯了吗?和工作相关的,不管再烦、再讨厌,他都能用最冷静的态度去面对,精准地完成任务,简直像是训练有素的警犭。
专家,不过是训练有素的狗。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这句话,然后,一抹带点调皮的笑意,偷偷染上她的眉梢、眼角。
向槐在旁边,把一切细微的变动都看在眼里。
她简直像把自己当成隐形人,低眉敛目,安静得像是不存在。除了帮他递球杆时有应答,其他时候根本不开口。别人不看她,她也不看别人,完全像是抽离了现实一样。
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是活得最吵闹、最有精神、情绪反应最直接的一个人。
重逢以来,越和她相处,向槐就越焦虑,他不知道要怎样激发一点点过去熟悉的反应。
接过球杆,向槐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她略略汗湿的前额短发。
「鼻子都快脱皮了,妳也真厉害,不戴帽子也不撑洋伞。」他低声说,语调带着不自觉的亲昵,「晒到傍晚,不晒伤也会中暑。」
笑意隐没,宋纭珊眨眨眼,没闪避,却也没有任何反应。她淡淡说:「不会的。」
然后她掉开视线,退后了几步,让正走过来要和他攀谈的人经过。
在那一剎那,向槐居然有种冲动,想要推开两人之间的闲杂人等,然后,把她扯过来,用力猛摇,摇垮她刻意筑起的墙,让那个爱撒娇的小女孩重见天日,依偎在他怀里--
他真的已经努力过。这段日子以来,不管是严肃,是温和,不管是逼问还是闲谈,不管在图书馆、在她的小公寓、在餐厅、在球场……她总是以淡漠平稳的面貌与他相处。没有刻意排斥,但也完全没有任何熟稔的感觉,好像向槐是个最普通的路人……不,比普通路人要好一点,大概像她图书馆的常客吧。
「你跟颜老的外孙女认识?」刚来到他身边,园区另一家龙头产业的总经理,中年发福的身子挨近了,有些暧昧地压低声音问:「在交往?还是普通朋友?」
向槐皱眉。他和这位裘总只是公事上往来过,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她妈妈,就颜老的独生女,你知道吧?比女儿还漂亮。前两天在一个应酬看到,真是名不虚传。」裘总很陶醉地说。他又很快看了旁边朴素安静的宋纭珊一眼,「女儿是像爸爸吧?」
「宋太太现在人在台湾?」向槐立刻问道。
「人家早就不是宋太太了,你这样叫,她会生气的。」裘总低笑数声。「你刚回来,应酬也都不去,难怪不知道……颜女士可是社交名媛,很忙的。有时在台湾,有时在法国……谁知道,要碰运气才见得到她。」
旁人就算了,难道连女儿都要碰运气才见得到母亲吗?
草草打完十八洞,他连餐叙都不愿意留下来参加,拉着宋纭珊就走。
「怎么了?」她诧异,眨眼看着一脸阴霾的向槐。
他接过那袋重重的球杆背上肩,另一手专制地握住她的,不管其他人的侧目,硬是牵着她的手,走出俱乐部的大门。
「妳上一次见到妳妈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车上,向槐紧握着方向盘,开口便问。
原本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蛋,迅速失去血色。
「我……」她在深呼吸。「嗯,大概……是……过年的时候吧。」
「过年?妳是说九个多月以前?那么久了?」向槐尖锐反问。
「……」她嗫嚅了几个字。
「妳说什么?」向槐睨她一眼,「说清楚一点。」
「我说,不是今年过年,是去年过年。」她握紧了拳,指甲都刺进了掌心。拳头藏在腿侧,不让他看到。
不让任何人察觉她的痛,就不会有同情、怜悯跟着来了。
「去年?!」向槐忍不住了,他再不说,眼看着就要爆炸。「是怎样的母亲这 任性,把女儿丢着不管,只顾自己享乐逍遥?妳外公凭什么惩罚妳,妳又没有做错事!还不是他宠坏妳妈的!还有妳爸,如果有种要离开,为什么不负责任一点,带着妳一起去美国?丢妳一个在这里,是什么道理!莫名其妙!一群莫名其妙的人!」
如果宋纭珊不是那么努力在抵抗胸口阵阵尖锐的刺痛的话,她应该会很惊讶--一向那么冷静,就算发怒也未曾失控过的向槐,居然会火大成这样。
好痛!好直接的重击,狠狠捣中她的肚子。
她喜欢漂亮又开朗的妈妈,喜欢沉默认真的爸爸,喜欢严肃但偶尔还是流露慈蔼的外公……可是,从她小时候开始,就知道这些好人,没有办法好好的相处在一起。
她看着父母亲渐渐疏离、形同陌路:外公与母亲的争执,父亲无言的抗议与不得志……她始终盼望有一天,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变成小说、电影里面讲的,那种陕乐又融洽的家庭。
她的盼望终究是落空了。在华丽富裕的外表下,她的家庭千疮百孔,终至崩毁。
再怎么哭、怎么求、怎么闹都没用--她真的尝试过,也真的没有用--少女时代的娇蛮任性,都是她最无望的挣扎--
可不可以注意我?
可不可以爱我?
可不可以……
无神的瞪视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仿佛过往岁月。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要安安静静的躲在无人的角落,假装她没有感觉,假装什么都不重要……
身旁的人低低诅咒一声,车速慢了下来。然后,安全带被解开,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扯进温暖的怀抱中。
刚打完球冲过澡,此刻他身上有着干净清爽的肥皂味,混着很淡很淡、却让她无法忽视的纯男性阳刚气息。她深呼吸一口,晕眩地在记忆中比对。
是这个味道,向槐的味道,让她觉得安心、被保护、一切都没有问题的味道。她曾经飞蛾扑火似的想要躲在这个怀抱里,可是……
「我不是凶妳。」又是那样低沉的嗓音,在他胸腔、她耳际滚动。「嘘,没事了。」
他真的在哄她!
「我没有哭呀。」宋纭珊慢慢的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开始挣扎想离开。同时,一股热辣辣的尴尬,也慢慢爬上她的脖子、脸蛋。「你不用……这样……我没事……」
「纭珊。」他不肯放,拥得更紧了,仿佛要用身体去确认,去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