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贵,我怕不小心碰坏了,会赔不起。」
老天,烫青菜还夹生!他皱着眉把小白菜咽下去。
「东西坏了,再买就行,不用妳赔。」
她呼出好大一口气,不像是吐出心中块垒,反而是喘不过气,必须大口大口地吸吐空气。
她放下筷子,决心说清楚。「夏总。」
「我已经不是妳的上司,夏鼎昌、鼎昌、阿昌,随妳叫。」
鼎昌?她想起那一晚,她放肆直呼他的名字,把两人判若云泥的距离都抛诸脑后,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她一个女人,忘情地交欢。
停--别再想了!
「请您先不要说话,让我把话说完。」她不自觉地用起敬语,划清两人的阶级界线。
他挑起眉,继续吃面,意态悠闲,她迅速低下头。
她的样子好可爱。「妳打算对桌子说话?」
「不是,看着您,我……说不出话来。」
「对我说话,不要用『您』。」
「好。」她深吸一口气。「夏总……」听到他不悦的轻咳声,她随即改口。「鼎……鼎昌,怀孕是一连串巧合,我没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想望,也不会在未来拿小孩来威胁您……你,我会好好照顾小孩,您……你不必把我接过来照顾,我已经想过一些方法,可以自力更生,你不必担心流落在外的孩子会挨饿受苦……」
「讲完了?」看她恨不得把脸嵌进桌面,他也难受。
「重点差不多是这样。」她答得正规中矩。
他想板起脸,无奈嘴角总想往上翘。
「首先,我的历任女伴都做过完善的避孕措施,正因为我不喜欢有这种『意外』出现。」
想到自己「冒代」,她哆嗦了一下。
「然而『意外』出现,我不会弃之不顾,妳腹中的小孩不会『流落在外』,更不可能『挨饿受苦』。」
难道他想把小孩抢走?可洁震惊地抬起头,杏眼圆睁。
「我也不会把妳跟小孩分开,我会照顾妳们母子。」
「我可以自力……」
他狠狠切话。「生养孩子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妳会需要我。」
「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些关于未来的想法。」
看在她真的很想说的份上,他让她开口。
「以前我曾经无师自通一些手工艺,像是织毛衣、缝布娃娃、替小狗做衣服等
等。现在网路拍卖那么流行,我只要去买台电脑,就可以自行创业。」
还可以照顾到孩子,算两全其美了。
「不必那么辛苦。」做手工能赚几个钱?「妳需要的生活费,我都可以给妳。」
她脸色一僵。「我不能收。」
「不要为了无谓的自尊心说『不』,硬逼自己过苦日子。如果妳觉得有出卖自己的嫌疑--」
「不是这样的!」可洁大声打断他。「这跟自尊心、跟出卖自己不相关。」
她的反应好像太大了点,他不解。「那跟什么有关?」
「总之,我不要钱,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用物质解决那一夜,太伤人。
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无愧。
某种自厌的情绪正在啃蚀她的心,指责她没有勇气说出她这部分的「实情」。
「不要『东西』,那我可以给妳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帮助我,就让我离开这里。」他的好意,只是让她更难面对自己。「原本我想避开你,但现在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帮我找间小公寓,让我搬走,我可以从现在起开始独立,兼顾工作与孩子。」
见他没有反应,她急急地说:「你应该知道,独立这种事,愈早开始愈好。」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看出她内心最真切的渴望。
「妳为什么这么想走?我是孩子的父亲,接受我的照顾有那么困难吗?」
是,很困难,因为他不必这么慷慨。
她陷入沉默,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有愧、有疚、坐立不安的部分。
「答不出来,就住下来,直到妳有勇气说出口为止。就这样决定了。」他擅自下令。「妳应该清楚,我有多讨厌别人违逆我的决定。」
她叹了口气。
她怎么会以为,叫他暂时闭嘴,她就能说服他改变决定?
「快点吃面。」他催促着。
她细嚼慢咽。幸好她盛得少,不然以现在的状况,许多东西都难以下咽,勉强吃下去,还是吐得一乾二净,难保他不会凶巴巴地逼她一再尝试。
「只吃那样会饱吗?」居然能在他的厨房里找出那么小的碗,算她行!
「会。」
「孕妇不是食量都很大?」
「那应该是等肚子大起来吧?我还在害喜阶段,吃太多会不舒服。」吃完面,她站起来收碗。「我去洗碗。」
「流理台下有洗碗机,不必动手。」他提点。
「才两个碗,何必浪费一缸水?」她随口回道。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进厨房,背对着他,打开水龙头,拿起菜瓜布与清洁剂,开始认真刷洗。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中一震。
如果他的父母健在,不曾飞机失事;如果他不是长在富贵之家,没有佣人服侍,他应该会看过很多次这般情景,甚至习以为常。
但是,他从没见过。
而他交往过的艳姝,一向视厨房油烟如蛇蝎,把洗碗冲筷当摧残,将「要抓住男人的心,必先抓住他的胃」当作恶魔诅咒,谁也不敢尝试。
纵使叫来外卖食品,做了彩绘指甲的纤指也只敢捏着免洗餐具的边缘,一边说好吃,一边嫌油腻脏了手。
用餐后,没有人在他面前洗过碗,总是一脸纡尊降贵地将免洗餐具丢进垃圾桶,表情嫌恶得像泼粪。
没有人像可洁一样,又青又嫩,指甲修得短短的,露出自然的淡绯色,她完全不施脂粉,发型也很清爽,打扮不华丽,亦不拒绝服劳务。
一切自自然然,却让他怦然心动。
若真要嫌……她下厨技巧粗糙极了,满足不了他被精致餐点养刁的舌头。
但刚刚那碗面,尝来不及格,却让他有种化仙为凡的感受。
曾经听说过,一家人同坐一桌、同吃一锅饭,口味若稍淡,就笑称又清又甜;口味若稍重,就笑说又咸又香,半分都舍不得嫌。就算食遍天下,还是家里的饭菜最合胃口。
他望着穿上围裙,站在流里台前,认真洗碗、擦流理台的可洁,心头涌上一种……很不一样、很陌生的感觉。
好像就是那种属于「亲密一家人」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种幸福感竟在一个平凡小女人的身上找到。
第六章
隔晨,夏鼎昌一如以往,提早抵达办公室。
只不过,当他步出电梯,一脚踏入秘书办公室,见到满室昏暗,陡然怔愣住了。
空气流动得很慢,彷佛凝滞不前,早晨的阳光被隔绝在百叶窗外,视线很差,过了空气不流通的一个晚上,室内闻来隐隐有股霉味,让人很不舒服。
他先开空调,驱走满室怪味,接着刷刷刷地拉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然后回头审视整个秘书室。
报架上,挂的还是昨天的报纸:没被水雾滋润过的盆花,看来有些憔悴;大水族箱里的风水鱼懒懒的,彷佛饿坏了;每张办公桌上,都有层薄薄的灰尘,而且常见的Note也不见影子。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一旋门把,方才空气闷、光线差的情景,又重现眼前。
他随手按开灯光与空调,环顾室内,没有一壶热咖啡在等他,他爱用的骨瓷杯遗留在办公桌上,走过去一看,杯里还留着昨天的咖啡,冷掉了,色泽也变得沉黑。
桌上的公文乱糟糟,都是昨天没批完的,跟以前按照轻重缓急顺序,一字排开的整齐模样,大相径庭。
他动手倒掉昨天的咖啡,把骨瓷杯洗干净,随便抓一把咖啡豆,丢进咖啡机,煮出一壶太淡、没味道的热咖啡,坐下来看到未解决的公事,心情……
很闷!
没想到有一个可洁跟少一个可洁,工作的情绪居然会差这么多。
九点钟,职员陆陆续续来上班,他依稀听到秘书们在抱怨报纸没换,没有Note提点,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工作起。
突然间,他的门板被敲了敲,一个高挑绚丽的影子刮了进来。
看到来者,他一愕。「紫曼,这么早妳来做什么?」
黎紫曼关上门,脸上笑咪咪,但仔细看,笑意似乎只禁锢在唇边,并没有抵达眼睛。
「我可以喝杯咖啡吗?」她自己动手,找出杯盘,倒了一杯往嘴边送,五官立刻皱在一起,「哇,这什么?味道好怪!」
「咖啡。我煮的。」他无奈自首。
「看来总裁也不是样样都行。」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谨慎地推远一些,摆明了不会再去碰。
「早上的时间,妳不都拿来练琴吗?怎么会有空过来?」他问着,其实心里有底。
她淘气地笑了笑。
「昨晚夏爷爷打电话给我,跟我密告,说你呀,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