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谨遵旨意。
他不嗤笑她的斤斤计较,也不调侃她晚熟未脱的稚气,正经八百地乖乖改口,和她认识的那些吊儿郎当、乱要嘴皮子的公子哥儿不大一样;张湘容挺意外,眼睛这才正视对方。她好像没有见过他。
「我不是不习惯,是不喜欢。」
「喔。」他应声,又笑。「我是真的不习惯。」
他的确--有点不一样。
「妳的裙子脏了。」他注意到她裙上的污渍。
「噢!」她懊恼地以手遮住,少女的自尊很不堪刺激。「跟你无关。」
「我知道与我无关,我很确定自己不是肇事者。妳是因为这样所以躲起来?」
「要你管!」她坏脾气地回答,大小姐的个性表露无遗。虽然常看周围那些无法无天的公子千金不顺眼,偏偏自己有时也难免显现同样的傲慢,真的是什么米养什么人。
他听了,并不着恼,反而扶起她手肘。「来。」
「你做什么?」
「帮妳弄干净。」
「不必你帮,我……我不去洗手间!」里面一定有人,她不想被看见。
「别担心,花园里有个池子,池里的水很干净。」
池水是很干净,小小的流泉从中央的大理石雕出口倾泄,在水银灯的照明下闪耀清凉的粼光。张湘容僵立在池旁,看他单膝蹲跪下来,温柔地为她搓去污渍,并小心避免弄湿其它干净的部分。
「刚弄上的,还能用清水洗掉,妳别动。」他从口袋掏出方帕,按在纱裙上,慢慢吸干。
裙子恢复原有的洁白,不留痕迹。
在灯光下,她仔细看清楚了他。他有深邃分明的五官,俊雅的气质,温柔的举止,有种陌生的暖流和悸动悄悄进驻她心头。她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人,他和她熟悉并厌恶的那些富家子弟截然不同,不是贵不贵气的差别,而是少了一份被宠坏的骄纵,更不见目中无人的铜臭流气。
怔怔红了脸,她向他说谢谢。
她永远忘不了,自那一天起,她尝到了暗恋的滋味。
那年张湘容十五岁,单威刚满二十。
后来发现他也是哥哥那票死党之一时,她相当惊讶,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老哥有的只是猪朋狗友,因为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但他和他们一点都不像,他是那么温柔诚恳,毫无纨桍气息。
也难怪不像。单威并非一开始就处于这个圈子,他甚至有个敏感的身分--单家的私生子,一直与妾身不明的母亲离居在外,十六岁母丧后才被单家接回认祖归宗;上了大学后,才与张上怀等人知交。
除了背景差别,他对感情的态度在他们之中也是特异。
他们那一群,个个交女朋友像换衣服,也像吃点心,天天都有新花样,热度绝不超过一轮月旬。单威却从头到尾守着他的初恋、爱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叶洁萦,从未变心。
她受到不小的打击。
她的暗恋,竟然注定只能是单恋。
单威只爱叶洁萦,疼她、宠她、包容她。
而张湘容,他只把她当妹妹。
哥哥陪妹妹跳支舞,理所当然。
见鬼的,她才不想当他的妹妹!她不想被他认出来,她想和单威跳舞,但不要他跟「妹妹」张湘容跳舞,而是和「女人」的张湘容跳舞。
她想试试在他的眼里,自己有没有魅力。只要这一次,她就能死心了,就能从无望的爱意中解脱。
他将离开台湾,带着叶洁萦。
这一辈子,单威都不会是她的。
镜子里映着一张苍白纤瘦的瓜子脸,白皙的两颊依稀可见几颗碍眼的雀斑,配上略嫌平凡的五官,照常让她对着自己轻叹口气,梳好头发,才转身到铺着比利时手工蕾丝的茶桌坐下,净手喝茶。
「好了,怎么样呢?」软软的声音问。
对面的张湘容也端起骨瓷茶杯,喝了一口。她们坐在窗边,临着阳台,往外看是花园景致,但她的眼睛却是专心看着房内四周的玻璃柜,数数又多了几样「新品」。
这真是一种诡异的感觉。纤纤十坪大的房间采纯少女的梦幻粉色系,不仅处处可见手工蕾丝,书柜也以水晶玻璃订制,但是从中问分隔,中间以下放着厚重的大部头书与医科课本,中间以上各式各样昆虫、鸟类、小动物各据其位,美丽的身体乖乖不动,静止在优美的姿态中--全被制成了标本。
包括小狗飞飞,她养过六年的吉娃娃。
「欸!」侯纤纤唤道。
「我刚刚去过单家。」张湘容的视线从一只青带凤蝶身上移开。
「妳又去偷看他?」
她老实点头。「我……忍不住。」
「那看到人了?」
「他和叶洁萦在一起。」
侯纤纤脸上立刻布满同情。她们两人从国中起就是好朋友,张湘容的心情她最清楚,也很了解,这真的是很悲哀。
不过她还是用软软独特的嗓音安慰她:「没关系,总比扑了空的好,反正等他出国后,妳就是想看也没有了。」
想看也没有了,想看也没有了……
「纤纤,我要和单威跳舞,我要,一定要!」张湘容抓着她双手猛力摇。
「放心,就跟妳说了,包在我身上!」侯纤纤豪气干云地槌挝自己瘦弱单薄的胸口。
「不能被他认出来。」
「没问题!」搔搔下巴。「首先呢,要从服装着手。」
第二章
舞会当天,张湘容依约定到侯家进行「变装」。
侯纤纤瞠大眼、张大嘴,下巴差点合不上来。
「妳妳妳……这是从哪弄来的?!」
「不好吗?」
「妳要套……呃,穿这个去?」她指指面前那堆褐色毛皮,眼里写满惊异。
张湘容也知道这看起来真有点蠢,而且引人侧目;但是没办法,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装扮能将自己完全掩藏,不只瞒过单威,还要能唬住哥哥的利眼,她可不想被哥哥坏了事。所以考虑一番后,终于决定「这个」最保险。
「我有个同学家里进口玩具布偶,我特地跟她订的,花了不少钱呢。纤纤,不要笑嘛!」
侯纤纤揉着肚子,没好气地瞪视她怀里那颗毛茸茸、很卡通化的红鼻子及傻气大眼的麋鹿头,头上还缝了两支大鹿角……不行,她憋不住!
「穿上这个谁都认不出来是妳,但是同样的,谁都看不出来妳是男是女了!妳觉得单威会想和一只大麋鹿跳舞?」
「至少叶洁萦看到不会不高兴。」张湘容咕哝。
侯纤纤才不管那女人怎么想呢。
「问题是妳呀,难道妳要把自己珍贵的回忆变得这么滑稽?」
滑稽?
张湘容两眼一瞠,抓住她肩膀。「纤纤--」
「我知道。我帮妳我帮妳!早说过看我的嘛,快过来!」真不该分别准备礼服的,幸好还来得及挽回。
打开更衣间的衣橱,抽出一团艳红的火,侯纤纤二话不说剥下她上衣,直接套上去。
「这个--」
她笑着眨眼。「魔术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张湘容站在穿衣镜前,几乎认不出自己。
火红的低胸洋装包覆住匀称曼妙的身材,领口、袖口及裙襬各滚了一圈混色狸毛,修长双腿只盖住了一半,贴身的剪裁几乎藏不住她雪白傲人的丰满,呈现出令男人失魂的半片江山。
张家小孩都有一头遗传自母亲的自然卷发,此时她发带解开,柔软的大波浪披散下,然后用电卷器将它处理得更蓬松卷曲,再以染发喷雾染成炫亮的栗金色;搭配时尚的烟熏眼影,刷上浓密的睫毛膏,闪着光感的橙色唇彩,整个人彷佛脱胎换骨,连气质都变了。
「不赖吧?我们两人的尺寸差不多--除了上围。妳看起来迷死人了,湘湘,妳会是今晚的女王!」侯纤纤满意地检视自己创造的效果,一边羡慕地欣赏她胸前展露的风光。
张湘容很清楚自己姣好的外型条件,但她从没试过这样大胆的装扮,也没想过自己可以看起来这么野、这么艳,这么……性感。
天!她真的最好不要被认出来,堂堂张氏的千金乖乖女露成这样现身派对,老爸只怕会被气疯。
「那妳呢?」她问纤纤。一转头,发现她也已着装完毕。
侯纤纤微笑,给她戴上红帽子,自己则装上那颗麋鹿头。
「我?我当然是妳的护花使者,咱们出发去送礼物吧,圣诞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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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ry Christmas!」
侯纤纤的古董宾士车抵达时,舞会已经开始了。别墅内外被装点得鲜丽缤纷、灯火通明,音乐震天价响,热闹了整个冬夜。
这栋偏远的别墅是单云成为了安抚妻子,以私人名义购置。单威名义上虽然得到承认,终究不为正房所接受,尤其他上头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嫡系兄长,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不到半年便势如水火。单云成不得已,只有让小儿子在外自立门户,大家相忍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