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很闷。哥哥端了饭碗去看电视,餐桌上只有爸妈和她。爸爸一直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是默默的吃着,妈妈倒是从头到尾都在说话,一直在骂她。
她真的不知道,妈妈找她回来干什么?难道妈妈没人可以骂,特地叫她回来骂?她知道,她完全知道,妈妈对每个人都温柔体贴,甚至有些讨好巴结的感觉,除了她以外。
她不懂为什么,她真的不懂。
为了少被骂一些,她一直努力听话,赚钱也都乖乖拿回来,但是她被骂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太多。
现在想起来,她也未必多么爱那个初恋情人,只是他代表了一个可能性--她或许可以有个幸福快乐的家庭,不会挨骂、受挫,她也不会让她的孩子感觉到这种精神的凌迟。
那或许是乖巧的她唯一一次的反抗吧?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和那个男人交往,很不幸的是,妈妈这次对了,那个男人是混帐,当她遍体鳞伤的回到家里,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无止无尽恶毒的责骂,和硫酸似的冷嘲热讽。
事后回想,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可怕的言语是来自自己的亲生母亲。
下意识的缩了缩手腕。医生说她运气好,皮肤愈合得不错,若不是很仔细看,谁也不会知道她割腕过。
那时,她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恐惧又消沉的她,被独居的寂寞、失恋的椎心,弄到几乎发狂了,终于做了一件傻事:她拿水果刀割开了自己的腕动脉。
事实证明,电视和漫画都是骗人的。她痛得快要死掉了,伤口居然凝固起来,不再流血,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只好默默的去挂急诊,把手腕的伤口缝合。
不过这种痛让她清醒了。虽然她在最痛的时候,呼唤的还是妈妈,最想要的,还是回家……
但是那个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没有家也没有关系,她已经不需要回家了。
「……我跟妳说了半天,妳到底有没有听到啊?」刘母的大嗓门穿透了她的冥想。
薄荷慢吞吞的放下碗筷,「什么?」不,不用害怕妈妈。现在她在这里只是客人,而且她在还了,她大部分的薪水都拿来还房贷,事实上,是在偿还欠下的养育之恩。
「我说,妳搬回来吧!」刘母越气了,「跟妳说了半天,妳啥也没听到就是了!」
「搬回来?」薄荷愣了一下,「为什么?我要睡哪里?」她偶尔回家过夜,连书房都没有她睡的份。因为哥哥常常要在书房窝到很晚,通常她都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打算花一笔钱,请师傅来把后阳台整理出来。这可是一大笔钱呢!」刘母严厉的说,「为了让妳搬回家住,我得花这么多钱,妳不要不知好歹……」
那个连张双人床都摆不下的后阳台?
「不用花这些钱,我在外面住得好好的。」薄荷喝了汤,打算逃回自己的住处。
「我当然知道妳住得好好的,在外面不知道享了多少清福!」刘母发怒了,「也不想想我在家里当老妈子,累个半死,妳顾自己好就好了!在外面住要多花多少钱?妳不如把钱省下来,放在我这里存嫁妆。而且宝宝也渐渐大了,妳大嫂要出去工作,妳不回家帮我忙,难道要看妳老娘累死?我怎么生了妳这么自私自利的女儿……」
薄荷畏缩了一下,长久的惧怕让她差点就顺从了。但是,搬回家,她就没办法和熊先生一起看书,度过夜晚的静谧了。
「妈妈,是妳要我搬出去的。」她一反常态,颤抖着声音反抗。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妳到底几时搬回来?」
「我不要搬回来。」她的勇气突然涌上,「我不要搬回来。」
是,她的声音在颤抖,从小到大累积的顺从和畏惧让她承受非常大的压力,但是,她还是要抵抗一下。
熊先生没有她,日子还是可以好好的过,但是她没有熊先生……她过不下去,她不会过日子。
她不要回来这个抛弃她的家。
「住在外面要花多少钱?妳搬回来有吃有住,何必把钱浪费在外面?要弄那个阳台,可是要花好几万的,我连衣服都没得晾,得用烘干机,这多出来的电费我都没跟妳收了……」刘母顿了一下,惊愕的看着向来怯懦的女儿。
「妳说什么?妳不要搬回来?」刘母的声音拔尖了,「妳好大的胆子,敢说不搬回来?!」她气得发抖,拿起筷子狠狠地敲薄荷的手背,「妳是什么东西,敢不听我的?哦,我知道了,妳又不要脸的去贴了哪个野男人,所以才敢不听我的话是吧?不要脸,真不要脸!妳还要拿掉多少次孩子才会学乖?」
气愤过度的刘母开始污言秽语,破口大骂,像是在骂仇人,不是在骂自己的女儿,再难听的字眼都毫不留情的泼洒出来。
薄荷只觉得脑门一昏,眼眶滚着泪,只能垂首听着,脸红到不能再红,羞愧得恨不得死掉。
「是够了没有?」刘爸冷冷的将筷子一放,「薄荷,跟我去买东西。」
刘母被刘爸一堵,愣了一下子,哭了出来,「我为这个家尽心尽力的当老妈子,你也不帮帮我,总是站在别人那边……以前站在你妈那边,现在站在女儿这边,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你就只会帮别人……」
刘爸不耐烦的看了她几秒,沉默了。「薄荷,走了。」
薄荷赶紧提起皮包,匆匆的穿了鞋,逃难似的跟在她爸爸背后出去。
爸爸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又冷漠的人。他每天七点回家吃晚餐、看电视,洗澡、睡觉,赚的钱都拿给妈妈,邻居都说,爸爸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
但是她一直觉得,爸爸离他们很遥远。人明明坐在家里,却像是个局外人。不管是祖母跟妈妈起争执,还是妈妈在教训她,他都淡漠的扫过这片吵闹哭泣,然后将目光移到电视上。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爸爸要她跟出来。
爸爸依旧沉默的到楼下便利商店买了包烟,两瓶饮料,递了一瓶给她,她几乎是受宠若惊的接过来。
「坐吧。」刘爸拍拍便利商店前面摆设的行道椅,「喝点东西,擦擦眼泪,然后就回家去吧。」
薄荷颤巍巍的拿起饮料,眼泪却又要滴下来。「爸爸,我不想搬回来。」
「我不是让妳搬回来。」他茫然的望着白烟袅袅的虚空,「妳在外面好好的就好,别再回来了。」
她有些吃惊,却不敢问,只是静静的喝着那瓶饮料。
「……妳不要怪妳妈。」刘爸吐出一口烟,「她不对妳发脾气,还能对谁发脾气?她怕我、怕妳奶奶,妳哥哥又是她的心头肉,妳嫂嫂精明厉害得紧,娘家又有钱,不在乎住不住婆家,妳妈嘴笨心拙,敢对她怎么样?但是妳妈对妳也太过火了。」
刘爸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从来没爱过妳妈。」
薄荷吓得跳起来,她从来没听爸妈说过这些。
「我不爱她,之所以娶她……是她骗我怀孕了。」刘爸陷入不愉快的回忆中,「妳奶奶也不喜欢她,尤其是发现她没有怀孕以后,直到怀了妳哥哥,妳奶奶才对她和缓些,所以她一直很宠妳哥哥……」
袅袅白烟中,刘爸回忆着过往。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一直不忍心伤害这个死缠烂打的痴心小学妹,却没想到看起来单纯的她,居然将他灌醉,摆了他一道。
爱?抱歉,他无法爱她。虽然他负起责任娶了她,却一直用冷漠与沉默无声的抗议。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怀着一种冷冰冰的愤怒和恨意,当母亲几乎是虐待她时,他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感。
那个女人,毁了他的爱情和一生。她活该。
但是他老了,他们都老了,再深的恨意也慢慢褪去,反而有种淡淡的后悔。
这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妻子的扭曲是他造成的,女儿吃的苦、受的罪,也是他害的。
这长久的扭曲已经无法挽回,他无法爱上妻子,但是他起码可以不再恨她,也可以不让心灵扭曲的妻伤害他的女儿。
「妳可以不用回来了。」他笨拙的、有些迟疑的拍拍女儿的肩膀,「一个人在外,还是要当心。不要恨妳妈……要恨,就恨我吧!」
薄荷的眼泪滴下来,她摇头,「我没有恨过,也不会恨爸妈。」
「妳是乖孩子,一直都是乖孩子。」刘爸又抽了根烟,「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其实……贷款已经缴清了,妳不用拿钱回来了,身边要留点钱。」
薄荷哭着点头,一直在啜泣。
「回去吧,回去吧。」他怆然的抬头看看自己家的灯火,「不用再回来了。」
薄荷想跟他说些什么,却只是哽咽而已。她想抱抱父亲,却又畏惧,几次吞咽,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爸,那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