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起了个大早,急急搭捷运到火车站去。一路上薄荷都很兴奋,一反过去的害羞内向,喋喋不休地谈着集集的种种。她昨晚借了似云的电脑,查了一整个晚上的资料,太过兴奋,以至于上车没多久,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应元的肩膀上睡着了。
应元很小心很小心的将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虽然是夏天,火车里面的冷气强,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感冒的。
她软软的发丝披散在他的肩上,安静睡去的脸蛋看起来这样年轻、稚弱,一点都不像二十来岁的人。越认识她,越知道她敏感多思的个性,这个残酷黑暗的社会对她来说,实在太艰苦了。
一般女孩的幸福无忧,她完全享受不到,受困于经济窘迫,也受困于压在肩上的家计重担。坦白说,他一点也不相信男女平等,真的平等,就不会让女人要受生理期的痛楚,和生育时无止尽的受苦。
男人是该多让女人一些、多照顾一些。他的父亲一直很相信这个,也这样教育他。虽然把家里的女人娇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了,但是母亲、妹妹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让他们家的男人很有成就感。
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薄荷要多受折磨,没有人关心爱护呢?
他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但是,身为一个「好朋友」,他能做的实在很有限。为了小心不要踰越那条界限,他必须小心翼翼。啊,他真的不想失去薄荷……男女的情感太肤浅,一旦交往就会有很多后遗症。
和许多美好的女孩交往过,但是最后总是越来越不堪,直到感情腐败,怆然的分手。午夜梦回,他不是不歉疚的,总觉得自己毁了那些女孩一些纯真、一些美好。
虽然在感情中,他受到的伤害也不比对方少,但他是男人,他走得出来。那些女孩呢?
一想到若是……不,他不要薄荷受到这种伤害。
但是他又想保护她,爱惜她……「好朋友」能做的真的太少太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自言自语着,「薄荷,我该拿妳怎么办呢?」
迷迷糊糊醒来的薄荷刚好听到了这句,她的脸孔整个涨红,垂下头继续装睡,心跳得像擂鼓。
什么怎么办?拿她怎么办?其实她是听懂了,但是不想懂,也不敢懂。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垂下眼睫。若是好朋友……她大概不会失去熊先生。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失去熊先生以后会怎样,她想,大约比失恋还要痛苦一百倍吧!
火车规律的摇晃着,两个心意相同的人,却各有所思的,没办法互相了解。
坐了很久的火车,他们又在二水换了集集线。心里都有事情的人,反而不像平常那样谈笑风生,有种温柔的尴尬,让他们不好意思起来。
到了集集,看到火车站附近一片热闹滚滚,宛如市区,两个人才傻眼的笑出来,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早知道到士林夜市就好。」应元朗笑。
「别这样嘛,我很高兴呢。」薄荷张望着,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火车站旁边还搭了个舞台,乐团热闹的开唱,还停下来做有奖征答,非常假日的气氛。
集集是没有计程车的,一出火车站,应元很熟门熟路的租了辆协力车,载着薄荷找民宿去了。
找到那家以便宜出名的雅房民宿,发现只剩下一间双人房。
「对不起,暑假的关系,几乎都住满了。」老板娘满怀歉意,「反正你们两个人一起住双人房刚好,如何?」
应元心里咕哝着,他不想让薄荷觉得尴尬,正想再去找旅社,薄荷开口了:「没关系,我们住一间好了。」
「薄荷……」应元瞪大眼睛。
「有关系吗?」薄荷也跟着张大眼睛,「这样旅费比较省呀。」
他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妳不要笨笨的,太相信人。」
「我没有相信每个人,我只相信你呀。」薄荷很信赖的看着他。
遇到这样的信赖,他能说什么?
他们住的那一间是雅房,光亮的磨石子地板,天花板有着吊扇,也有冷气,还有个对外的大阳台。
燥热的夏天午后令人昏昏欲睡,应元走到阳台抽烟,薄荷也跟了去,两个人面对着山景,漫无目的地闲聊着。
说来好笑,千里迢迢跑来集集,他们却在民宿窝了一个下午。一来是热,二来是薄荷累了,聊着聊着,她居然躺在沙发上昏昏睡去。
帮她盖上薄被,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掠过了一阵酸软的柔情,却没有邪念。
真的糟糕了。他似乎太喜欢这种温暖相依的感觉,太喜欢薄荷了。
他脑海里浮现一句日语: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这种感觉很难说明,比朋友还爱她,却不是恋人。很努力的维持这种危险平衡,但是渐渐的,他却不是那么想维持了……他要好好想想。
对着薄荷静谧睡去的容颜,他真的想了很久很久,直到薄荷醒来。
「我又睡着了?」薄荷清醒过来,发现应元严肃的盯着她,有些心慌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困成这样……」
「妳不习惯旅行,累嘛。」应元温柔的摸摸她的头,「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出去走走,好吗?路上都有树,不会很晒的。」
薄荷温顺的点点头,「我去洗把脸。」
这趟旅行,成了薄荷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应元带她到开满向日葵的苗圃,骑着协力车在山道上飞驰,在小镇东游西逛,跟有文人气息的餐厅老板聊天,吃着道地的客家菜。
不是说集集的景点有多么特别,而是那种悠闲、安逸,随时随地身边有人照顾依赖的感觉,让她觉得这次的旅行那样的美好。
或许是因为熊先生的关系吧!他就在身边,非常值得信赖,晚上的时候,他拿了条凉被睡在地板上,把床让给她。
虽然之后她聊天聊到跟他一起睡在地板上,但熊先生还是非常守礼的。
她是相信了一个非常值得的人。
这趟旅行更拉近了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也让薄荷对应元更加信任,更愿意亲近他。回来台北以后,她很习惯也很喜欢坐在地板上看书,靠着他的膝盖,他会摸摸她的头发,眼中有种宠爱的温柔。
她别无所求了。只能祈祷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消失。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第七章
接到妈妈要她回家吃饭的电话,薄荷的心里是有点忐忑的。
好不容易,她终于稳定下来,开始觉得人生光彩而明亮,实在不太想回去那个「家」。
当初哥哥要结婚,妈妈二话不说,命令她搬出去。理由是家里太小了,哥哥结婚以后不在外租屋,要搬回来。
的确,家里只有小小的二十四坪,要住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就已经满了,再说,家里算来算去也只有三个房间。
她比较伤心的是,她搬出去是为了要把房间空出来,给哥哥当书房。
从小她就是个乖孩子,只是功课差了点。但是这个唯一的缺点在妈妈的眼底无限放大,不管再怎么努力,妈妈就是不喜欢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刚刚经历痛苦非常的失恋,妈妈居然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把她赶出家门。
不过,她也站了起来,习惯了独立的生活。她的工作很顺利,又有了似云这样的好室友,她也渐渐淡忘了这种被遗弃的痛苦。
之后妈妈每次打电话给她,不是要贷款,就是哭穷,她早习以为常。这次为什么突然要她回家吃饭?这实在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虽然不安,她还是乖乖的回家了。
可,一进入玄关,她的心情就低沉下来。
大嫂抱着孩子正在喂奶,客气但疏离的对她笑了笑,爸爸对她点了点头,哥哥只盯着电视看。
「我回来了。」她低低的说。
「鞋子怎么脱着就这样进来?拿出去拿出去!」端菜出来的妈妈对她怒吼,「地板不用妳擦就对了?满脚的沙就这样踩进来!」
薄荷无言的看着玄关七零八落的鞋子,和自己规规矩矩靠墙摆着的鞋。她默默的拿起自己的鞋子,摆到门外去。
「放双鞋子要多久啊?」妈妈又骂了,「冷气都跑光了!门还不快点关上!看看妳,说妳两句就一副爱哭样,妳童养媳啊?看了就讨厌……」
大嫂抱起孩子,紧闭着嘴进了房间,哥哥看她进了房间,也跟了进去。
「欸?芳雯啊,理驰,要吃饭了欸。」妈妈的语气一转,显得分外和蔼可亲,「快出来吃饭啦。」
「宝宝要睡觉了,我晚点吃。妈,你们先吃吧!」大嫂在房间里叫着,「理驰,去吃饭吧,晚点我再吃。」
她哥哥一脸不愉快的走出来,坐在餐桌前面等着人盛饭给他。
「妳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妈妈骂了起来,「去洗洗手,把汤端出来!」
「别一直叫了啦。」沉默的爸爸说话了,「当心吵醒孙子。」妈妈这才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