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亭嬅坐在车里,无力地任自己瘫坐在皮椅里面,她的脸向著车窗,闭上了眼,神色漠然,殷凯臣猜不透她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谈谈吗?”他淡淡地问,不急促、不强迫,完全尊重她的意见。
她沉默著不说话,依旧紧闭上眼,拒绝和他沟通。
望著她轮廓俊美的侧脸,殷凯臣低低叹了一口气。“你是来找蕾蕾的吗?我送你进去。”他放下手煞车,准备开车。
就在这时候,傅亭嬅缓缓睁开眼,用一种平缓的口气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很像被遗弃了,不被重视,像个透明人……”说到这里,她露出苦笑,双眼迷迷蒙蒙的,无神地望著被雨丝打湿的挡风玻璃。
被遗弃?不被重视?像个透明人?他倒宁愿在父亲的眼中,自己就像个被遗弃、不被重视的透明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定,不需要事事听从……如果可以选择,如果可以……
殷凯臣停下准备开车的动作,从他低敛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思绪。
“我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无助的眸光落在他脸上。“你……有没有可以忘记不愉快的方法?”
殷凯臣转头,接受她发出求救讯号的目光。
一瞬间,眼神交缠,他似乎陷在她载满超乎年龄的悲伤眼眸中。心念一动,他露出一抹柔煦到几乎要融化她的笑容。
“有。”
“那么,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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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滨海公路,雨间歇,黑夜当中,只听得见海浪拍击海岸的声响,偶有车辆呼啸而过,之后,又只剩下海浪声……
殷凯臣把车停在路旁,那儿有一处平台,平台的栏杆外头就是一整片的海,只是时值午夜的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加上曾下过雨,空气中弥漫著一层白雾,仅有一盏微弱的路灯勉强照亮此处。
“要不要下来走走?”殷凯臣转头问她。
“嗯。”傅亭嬅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她也不等候他,迳自走向平台末端的围栏边。海风迎面吹来,伴随著白色雾气,寒意欺身,她双手盘胸,抵御一些寒意。
后头的殷凯臣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弯身进车里拿出自己的外套,踩著无声的步伐来到她身后,替她披上。
一阵暖意袭来,傅亭嬅转头一看,是他,一瞬间胸口涨满了不知名的情感,熨烫著她原本冰冷的心。
看见他平静无波的黑眸,她忽然无法控制情绪,激动起来,眼前一片湿意,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庞。或许是觉得这样动不动便落泪的自己很没用,她别开脸,不让他看见自己这一面。
殷凯臣怎会看不出这小女生的心思。她想保有尊严,他也就顺著她的意思,两手插进口袋,面向海边,任海风吹拂过他的头发,这种舒服的感觉,使他缓缓闭上眼。
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他专心开车,她则望著窗外失神。
其实,殷凯臣有点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决定留下来、进入公司之后,他一直是忙碌的。父亲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每天由早到晚,他面对的都是一些陈年资料、报表,务必要他在最短时间内熟悉公司运作。
正因如此,他对姊姊失约了,本来说好每天都要过去看她,但实在力不从心,好不容易今天提早把分内的工作做完,才到颜家看姊姊,没想到一出颜家大门就差点撞上她。
坦白说,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几乎睡不满八个小时,今天应该可以早点回家休息的,却因为看见她哭泣而彷徨的脸,放心不下,所以带著她来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你说的要忘掉不愉快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殷凯臣张开眼睛,直视著前方黑漆漆的海面,淡淡说道:“每当我心情不好,就喜欢看海,望著好像没有边际的海平面,心胸会开阔不少。走过这么多地方,我对这里印象最深刻,也最喜欢来这里。”
“真的有用吗?看著宽阔的海洋,我的心情真的就能得到平静吗?”傅亭嬅抓紧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喃喃自语。
“啊──”殷凯臣突然用尽丹田的力量朝海面大吼。
傅亭嬅停止思考,瞠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眸,呆愣地望著他。他、他疯了吗?做什么叫得这么大声?
“把不开心的事统统喊出来,很有效,要不要试试看?”
他回过头来看她,嘴角、眉梢往上扬起,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少了平时中规中矩、正经八百的模样,这样的他让她感觉亲近不少。
见她犹豫著放不开,他扬唇一笑。
“像我这样……”他把两手圈在唇边,朝海面大声嚷嚷:“该死的工作、该死的公司,统统滚到一边去吧──”
喊完之后,他笑得异常灿烂,像天边的星,几乎炫惑了她的眼。
“来,就像这样……”
他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像他刚刚一样圈在她唇边,耐心地诱哄:“来,把不开心统统喊出来,你可以的。”
他的眼神如此炽热又如此坚定,慢慢温暖了她的身体、她的心。傅亭嬅微微一笑,照著他指导的方式,大叫:“为什么你们不爱我?!”
才刚喊出这一句,她便低泣出声。她含著眼泪看见他鼓励的目光,又再接再厉地道:“我也是你们的女儿,为什么你们不爱我?爸!妈!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喊到后来,她再也克制不了地痛哭出声,任由殷凯臣把她拥在怀中,她一遍又一遍地泣诉著。“他们都讨厌我,他们眼里都看不到我,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为什么生下我,又要这样对我呢……我只是……只是想得到一点点爱,只要这样就够了啊!这样……就够了……”
殷凯臣忽然明白了,他和她是同样的人;同样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努力伪装自己、保护自己,又在心底偷偷地盼望父母的一个眼神或一个笑容。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一股对她的疼惜。也许因为他明白她的感受,他也曾经受过希望的煎熬,不断地表现优异、顺从父亲,只想得到来自父亲的一声赞美,但,从来都没有过。
他们的生命始终不放弃希望,但永远只能得到失望,如此同病相怜……
那一晚,他不断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著──
“我懂,我都懂……”
第四章
殷凯菱过世了。
她像是被坏心巫婆施了咒语因而长眠的睡美人,走得很安详。也许是她在世时做病魔折腾了几十年,老天不忍她就连离开人世都得受尽折磨,所以让她沉睡,在睡梦中结束短短的一生。
傅亭嬅在隔天接到消息,顾不得课上到一半,老师还在讲台上教课,脸色一沉,胡乱把笔和课本统统塞进书包里,在老师的臭脸下直接起身走人。
“小傅!”
傅亭嬅闻声回头──原来是阿南。
他反手把书包甩上肩,直接朝她走来,撇撇嘴,哼道:“真不够意思,跷课也不约我。”
“你以为我是去玩的吗?”她冷眼睨他。
“顺路载我一起去。”段振南怎么会不知道她跷课要去哪。
“我可是无照驾驶喔,段少爷不怕我摔掉你那条宝贵性命?”她轻扯嘴角嘲谑地道,暗示著上回在晓蕾家,当她要骑车离开时,这位放荡不羁、向来把规矩当放屁的段振南是怎么意图阻止她的。
“走吧。”段振南道。现在可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
傅亭嬅戴上安全帽,等阿南上了后座,油门一催,骑乘爱车来到颜家大宅探望颜晓蕾。
宅子的庭院里,草皮树木依旧翠绿,百花盛开,没因女主人的逝去而有所改变,但是整间宅第的气氛却是一片沉静而哀伤,让她确确实实感受到,总是带著慈爱微笑的阿姨真的已经不在了。
傅亭嬅把车停妥,拿下安全帽后,与身旁一脸严肃的段振南互看一眼,两人一起朝颜家门口走去。
蒋嫂开门,一见到他们,眼眶又红了,语带哽咽地唤道:“小傅小姐、阿南少爷……”
“蒋嫂……”阿南拍拍蒋嫂的背,以示安慰。
“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晚没睡,不吃也不喝……”蒋嫂担心又难过,眼泪扑簌簌直掉。
傅亭嬅把蒋嫂留给阿南安慰,自己来到颜晓蕾的房间。
她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晓蕾一身素服,披散著长发坐在床上,双臂环绕著曲起的腿,哭睡的双眼直望著某个方向出神,连她到来都不晓得……
傅亭嬅缓缓坐在床沿,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著晓蕾。
她不禁想著,殷凯臣人呢?
以前常常从晓蕾口中听到她的舅舅有多喜欢她妈妈,因为殷凯臣是由姊姊一手带大的,对他而言,姊姊不只是“姊姊”,更像是他的母亲,他总爱戏谑地说姊姊是他的情人,而如今,这个之于他如此重要的女人却已经撒手人圜、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