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正陷入漫游的丁香好不容易被周遭沸然而起的喧嚷声给勾回了魂,她下意识地收回托着腮帮子的手,引颈朝讲台那端瞟去。
只见身材娇小的主任陈昭凤领着一名身长至少六尺高的男子走进教室。
那男的说来也好笑,这大阴天里,鼻梁根上硬架一副乌漆抹黑的墨镜,好象他是怕人认出的名流似的。
不过当丁香耳闻同学点破他的身分时,细长的脖子倏地施展出乌龟功本事,倒缩进衬领。
为什么?
只因乌龟怕铁锤;蟑螂怕拖鞋;丁香怕评审员,皆是天生毛病。
陈昭凤对着三十三位女同学说:“各位同学,不用我多作赘言,你们大概都知道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帅哥是谁了。”
从众有人调皮地冒出两句,“藏镜人!酷、酷、酷评审!”引爆众笑声,那团青涩的笑里掺着紧张、兴奋与无限期待。
陈昭凤瞇着那双慈祥的笑眼,等待学生安静后才开口,“当然是我们美发美容界首屈一指的设计师,佟青云老师。”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顿时响彻整间教室,外加转了好几度音阶的口哨,“佟老师好帅!”
料想佟大设计师会潇洒大方地回礼,怎知他紧抿着一双唇,不甚耐烦地将右肘抵在讲桌边缘撑起头来了。
看来大师级人物多半是经不起捉弄的,就连善意的玩笑与浮夸的赞美也不领情。好在他戴着墨镜,不少人把他的“不耐烦”诠释为“不安”与“紧张”。
“除了被我这个师姊赶鸭子上架拉来担任评审外,佟老师此番前来希望能观察你们的学习过程,以便给予各位适当的指导。这节实习课就由佟老师来上,希望各位能尽情发挥。现在,请各位带着自身剪具,五分钟后在实习教室集合。”
同学得到指示,马上拎起装备,像一群南迁的候鸟,聒噪地离开教室。
班上同学走了近三之一,丁香才不疾不徐地起身,拎着书包和便当袋离座,她注意到陈昭凤和那个男评审已被三、四名较有自信的同学包围在讲桌前,结实地形成一堵人墙,挡住去路,她脑筋一转,安静地走上讲台,打算从他们的后方绕出去,以免中断那票汲汲争取佟老师青睐的同学的爱慕。
未料,丁香的脚连讲台的边都未能跨上,一向浑厚有力的“这位同学!”
如疾雷般打进她软木料似的耳里,遂教她手疲脚乏,铁皮便当也随之铿锵落地,招自变量十道眼光对她行注目礼。
丁香力持镇定,躬身拾起便当袋,不确定方才那阵“雷”是不是冲着她而打,因此满眼疑惑地望了一下同学和陈昭凤,见她们也早一脸大惑不解,才将目光挪到佟青云上,以不悦的“青白眼”觑了摸不着底边的“乌目镜”,问:“老师在叫我?”
他置若罔闻,不吭一气地把丁香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圈后,还是一气不吭。
最后是陈昭凤尴尬地冲被搞得胡涂的丁香笑了笑,仰头狠瞪佟青云一眼,还以肘不客气地顶了他一下。
他那双薄唇这才往旁牵动一度,似笑非笑道:“只上一堂课,又不是在逃难,用不着大包小包,你只要带梳、剪便成。”
丁香闻言怔然发蠢-秒,了解他的意思后,整张脸在瞬间烧红起来。她要不要大包小包是她的事,他凭什么在众人前挑她毛病,让她下不了台,莫非倚老卖老的评审都有鸡蛋里挑骨头的职业病!
丁香把异议吞进喉,走回座位搁下书包和便当袋,单手抓出发剪和直柄梳,一语不发地打众人前步出教室。
丁香一踏入实习教室,双目就彼此间不寻常的气氛与摆设映得一亮。
天花板上的照明灯通亮,三十余顶人造纤维专业美人头两步一间隔地固定在桌案上,桌与桌间的走道上放置了完备的美发用具及水喷枪。
她在这所经费有限的学校念了两年,还没上过这有规画且奢侈的实习课。
“我的天!咱们以往只有给学姊剪头的分,活跟天竺鼠似的,今天不用熬上三年级就有头可剪,我下午没逃课是对的。”有同学很兴奋。
但焦虑的亦不少,站在丁香前面的小吴紧张了,“怎么办,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要剪什么型才好?喂,庄亦青,你有个概念吗?”
“当然有,但我不告诉你!”庄亦青仰鼻应一句。
小吴恼极,开口就损了。“装一斤,你有够神经,我又不会抄袭你的,紧张个劲儿!
喔……我知道了,你是巴望独占佟老师的注意。”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这念头。”庄亦青以己心度人腹。
“我们只求混专业,能找家有点名的美容院站着给人洗头就好了,才不像你这么野心勃勃。对不对,阿香?”小吴回头拍了一下站在门边的丁香,想取得她的支持。
正处于惊讶状态的丁香给小吴突如其来的一掌给震岔了,咳了两下无辜地问:
“什么对不对?小吴,你打人很痛哩!”
小吴对丁香的抱怨是有听没有到,“我跟装一斤说,我们只求混毕业后能找家有点名的美容院帮人洗头就心满意足,才不像她野心勃勃,巴望佟老师这等人物的青睐。”
她收口,虎视眈眈地等待答案。
丁香被这个二分法给难倒了。因为她即使胸无大志到极点,也绝不可能单单帮人洗头便心满意足,可叹她在同学心中已被定型,现在为自己辩驳似乎多此一举,也不重要。
只是讨人厌的是,她脑里竟然浮出那张戴着墨镜的脸;那要笑不笑却又微往一边吊的嘴角充塞着嘲讽与揶揄,光是想到那张缺了眼睛的脸就令丁香的肚肠绞痛。
丁香侧头看了认真赌一口气的小吴,挣扎一番,想这诛心违论无关别人利害,遂免为其难地应了一声,“嗯。”
唉!又怎料,一句中气十足的“没出息!”像闪电一般响剌剌地劈进了丁香的耳朵,差点教她耳蜗出脓。
她毋庸回头即知那位喜欢找人麻烦的佟大评审大驾光临了。
丁香环顾左右,只见泰半同学们逐一挂起崇拜偶像似的谄颜,她忍下回身顶嘴的冲动,笔直往教室尾端的那颗美人头踱去,好和这个跟她八字犯冲的佟大设计帅保持安全距离。
五分钟不到,丁香庆幸自己有“远见”,先挑了后排靠墙的桌子,因为佟青云要她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各就各位,听他解释。
“在各位动剪前,我想跟你们沟通一下”,佟青云边说边将亚麻西装脱下,就近往身后的椅背一搭,两手轻松地放进裤袋,挺着壮硕的胸膛面对这群女学生,继续道:
“我只是区区一介剃头师父,不是什么教育家,所以孔子有教无类的精神恕不适用于本人身上。请诸位听好,有四种人我教不来;第一种,自以为很行的;第二种,自以为不行的;第三种,只想混水摸鱼的;最后一种,胸无大志的。你们之中若有人觉得恰好符合这条件的人请自行离开教室,要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他停顿数秒,目光大致扫过鸦雀无声的教室后,才不发一语地摘下鼻梁上的墨镜,现出了足以教一干偶像明星为之汗颜的眸子,语带挑战地说:“请各位露出看家本领吧,我在此等着候教。”
三分钟后,偌大教室里充斥了卡嚓卡嚓的刀剪声。大伙致力于发上,就怕无法在时限内剪出成果。
丁香自然也不例外,她手持母亲那对被她磨了又磨的剪子,心中懊恼万分,只因昨晚贪睡,忘记磨刀这回事,如今只好自食其果。
为了在限时内完成第一动作,她把心中的恼暂时拋开。
不幸佟青云哪里不站,偏挑教室尾端倚墙而立,手上还拿一只专业计时码表,教只离他两步之隔的丁香全身毛发耸立,好不容易在他喊出倒数三十秒时以排名第二十九完成第一动作,瘫坐椅上。
“十分钟到。”
佟青云以大拇指按下码表静止钮,朗声道:“很高兴诸位都在时限内完成第一动作,照计画我们该马上进行第二项基本检定,但我刚才注意到一件事,若不纠正的话,实在是教人看不过去。”他走到丁香旁边,大手却朝坐在丁香右侧的小芳同学伸了过去。
“这位同学,你的剪刀借我试一下。”
神经绷得老紧的丁香一见箭靶换人当后,这才卸除了警戒。
小芳同学照章行事地将自己磨得闪闪发光的剪子递到佟青云的大手上。
他在众目睽睽下坦然道声谢后,又趁众人茫然不知所以之际,回身以左手捽住眼前那束及腰长发,右手快速提剪,由右向左,将那头长发打丁香耳际横截而过。
不过两秒光景,丁香那一头乌溜溜的美丽长发已被佟青云截成了标准的娃娃头。
丁香傻眼了!
在了解他干下什么缺德事后,她个人的震惊与愤怒比全部同学统统加起来的意外还要多上十倍,以至于连出声抗议都办不到,只能以手捂着透凉的耳,听始作俑者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