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茴没有眨眼皮,一径盯着他瞧,就像撞邪见到一条双头蛇。
“金先生”绽出了得意扬扬的微笑,语带揶揄。“真是你,‘鹭鸶’!或者,我该唤你小道姑?”
若茴被这个骇人的事实吓得说不出半句话。
望着她厚眼镜底下那对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己,“你不认识我了?”金楞捺着性子问。
不认识?你被大卸八块,下油锅炸,化成黑灰,我都认得出来!但她还是紧抿着嘴不语。
“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的。记不记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个月,冰岛……”
若茴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承认。“我记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该称呼你广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吗?”
“没错,不到五个月,我和该组织约定五年的期约便截止,解约后,做了一些研究及技术移转就跟着英协转往东非,后来因为我义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湾。”
他淡淡的解释着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当年她很在乎的,现在呢?她一点都不在乎了!原来她回国后,寄给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动联络或写信给她过。他甚至连她怀孕、流产的消息都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好讲的?以他游戏人生的轻慢态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们根本是两个陌生人,没有过去与未来,没有羁绊与牵累,就算曾在异乡同住五个月彼此照顾,也无法改变这点事实。
“你目前在大学教书?”
“嗯!”
“非常适合你。”他们相处时一向是针锋相对,此时她却像个蚌壳似地闷不作声。
若茴生气地扭头看他。他凭什么在此对她大放厥词,说这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应了!”
“你要反应?好,我就给你。”若茴倏然起身,抓过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泼。“金先生,我们后会无期。”她将皮包一拎,抓出了两张百元的钞票丢在桌上,然后冲出了大门。
金楞看着顺着毛料纹理而坠的水珠,也站起了身。这个倨傲的疯女人!发神经了!
但他决定追出去问个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为她个头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帮了他一个忙。
“等一下!”他紧跟在她身后,低声道:“老朋友故国重逢,你竟以这样的大礼相待!你忘了那五个月是谁供你吃住?谁带你上歌剧院、画廊?谁开车带你游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帐,我们一起算个清楚,”若茴旋转过身,扳着指头开始一项一项的说:“是谁帮你洗衣、烧饭、打点家务、接听一个接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布全球,人数之众可组成八国联军了,甚至进军联合国都没问题!好,算我七年前倒贴你,吃亏、被人甩也就认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从来就没看上她过,这个事实更令她愁肠寸断。“你不仅败德、无耻、缺乏人格及国格,还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恶棍!”若茴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透顶。
“我警告你,你这个人很不懂得适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适可而止?!你没有任何权利批评我。我的前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个受了诅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后还笨笨地跟你去了那个号称日不落殖民帝国主义、鸟不生蛋的鸟城市!清朝末年,有个‘鸿都百炼生’的刘鹗写了一本‘老残游记’;民国八十三年,有个‘苗而不秀、秀而不实’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缠游记’……老是缠着一个目光如豆的色鬼的游记!如果我没遇见你,就不会傻呼呼地缠着你,然后怀孕!怎么?讶异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难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当你快乐地在非洲赈灾、帮第三国家重整家园时,有没有想过你曾造了什么孽?
你以为功过可以相抵吗?”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冷冷地问:“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从此不孕!你满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释然的表情时,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这个代价够不够偿还你带我游山玩水、供应吃住的恩惠?”
若茴轻摇着头,坚强的忍住泪看着他。“你从没试着要联络我,对吗?”
他不答,直拿一双深遂的黑眸凝视她!眼中没有惭愧,有的只是默认。
若茴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广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们之间没有交集,也不会是朋友。是朋友的话,不会连封信都不捎、连关心的话都不吐。你再跟着我,我就要大喊色狼了。这样上报,对大名鼎鼎的你无益。”她警告地看着他,节节后退,然后一转身便跑开了。
※※※
若茴在忠孝东路、仁爱路上足足压了五个小时的马路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自己在信义路上租赁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刚跌入自己柔软的大床时,录音机便开始转动了。
一声哔后,“若茴,是妈妈!你留个什么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话,最好赶快拿起话筒,我数到三,一……二……好啦!你怎么搞的?害人家在餐厅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还有一个神经病的鲁男子跑去跟他搭讪,说什么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这个心。怎么回事?若茴,这个对象是万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莱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帅、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头,你上哪儿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小心过了这村没那店。”
若茴喃喃的说:“我的天!妈,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个博士迟到了,再好也轮不到我。你女儿条件不好,是个生不出珠子的蚌壳,而且她偏爱那种品行差、到处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里蹲大学的鳏夫。”
接下来,是另一通。“哈罗!若茴,我是明轩,我有两张剧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团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话,call我的行动电话。”喀!
“明轩,抱歉!我今天一听到医生就头痛,你最好闪远一点。”
七年前,她就是发现她可能有怀孕的迹象才回国的,在确定真的受孕后,她惊慌了五秒,但随即决定要尽一切力量保住这个孩子,于是,在无计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轩,也就是当年负了小红心的人。他介绍一位他的朋友帮她诊断,本来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怀胎四个月后,竟有些微落红现象,她惊慌地找上明轩,明轩开了帖药给她,还是保不住孩子。最后,明轩竟告诉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怀孕了。唉!她连生个小孩都失败,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红尘,如果看得破的话,墙对面的板子上,不会挂着一大堆有关他的花边新闻的剪报……
民国七十八年 七月 ○○报 近年来,国际间备受瞩目的日籍首富广崎宽中的义子……广崎日一将亲临台湾,择本周末上午十一点吉时,在仁爱路新建大楼为资产冻结达十八年之久的彭氏建设举行开幕仪式,并于福华饭店设宴,邀请业界人事共襄盛举。
广崎宽中于去年初春辞世,二分之一遗产全数捐给世界医疗研究中心,做为研究初生婴儿瘁死症的基金。广崎宽中名下所有大小分公司,在历经一年的整合后,才由广崎商社财团董事会共同推举出新任接棒人……广崎日一。
广崎日一亲口对本报记者说,他对台湾有浓厚的感情,希望能在本地长期发展事业。很出人意外的是,广崎的魅力之大,绝非一般人可及,他寻觅并说服了已隐居多年的彭青云老先生出让若干土地,并承接过所有的茶庄事业。虽然广崎曾幽默地告诉本报记者,他是以一块新台币买下对方的让与权,无疑地,这“一块新台币”,必属天价!
民国七十九年 十二月 ○○○报 广崎日一偕同新任女友攀登合欢山 广崎特别赠送其名下珠宝父司所提供的天然黑珍珠一串给佳人。这位富贾爱好大自然,喜爬山涉水,每每休假日便为员工举办活动。
民国八十年 三月 ○○杂志 在伦敦克利斯弟香港子公司义卖底价表上,出现一条由一百零八颗蜜蜡串成,正中央以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压制成鹭鸶图案的念珠,这件淳厚细腻的作品经专家监定乃出自广崎之手,不少人已放出风声,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这串礼佛念珠纳为收藏品。专家表示,出售人设的底价并不高,但“鹭鸶”是向来只设计冰冷晶灿宝石的广崎从未在市上露过脸的破天荒作品,激烈竞价的后果,身份可望提高十来倍,甚至二十倍,出让人已言明,所得净利将捐赠给自闭症儿童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