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谢木宛垂下眼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究是长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陈公子,家父的生意还仰仗你多关照。你贵人事多,小女子不便打扰,就此告辞。”她淡然一笑,微一颔首,打算离去。
“谢小姐,请留步。”陈子湛突然开口,他从身边的小仆手中接过一个长长的纸盒,“这是我们家刚到的高丽人参中最好的一支,七叶三花成人形,烦劳谢小姐交给清华兄,并转告我过几日会去探望他。”
“木宛先替堂哥谢过陈公子。大恩大德,永志铭心。”谢木宛一听,立刻朝他深深一揖。堂哥自小心脉受损,拖过今日已是药石罔顾,全凭人参吊着性命,如今得了这支有钱也买不到的七叶三花,堂哥又可以多支撑些时日,起码可以撑到哥哥从祁连山求医归来。
“人参是轻,人命是重,何况是为了清华兄。”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将人参递出,却错过她交到小禄手上,“谢小姐,何不让小禄先行回府?早一刻便多一时。”
“你……”谢木宛抬眼望向他,他一袭黑衣,越发显得面冠如玉,双目微弯,一丝精光悄然流出,让人难以揣测。
“我派两个人送小禄回谢府。谢小姐,我和你还有事要谈。”陈子湛走过她身边,不露痕迹地微一低头小声说道:“木宛,你不会拒绝未婚夫的邀请吧?”
她一惊之下,不禁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是因为他那么高的缘故吗?小时候只觉得两个人势均力敌,现在才发现,自己看他居然要仰着头。
不甘心,那又能怎样?
陈子湛清雅如莲,陈子湛温润如玉,陈子湛能文能武,陈子湛风华绝代,泉州城里谁不知道这些。
就像眼前的这场面,就像一朵绝世名花旁站着一堆不起眼的杂草,而她也是杂草中的一员。
不甘心确实不能怎样,但她谢木宛就是就算是杂草,也要当疾风中的劲草。
“木宛承蒙公子不弃,请公子先行。”她甜甜地一笑,青衫浮动,退到一旁。
“那小生斗胆请谢小姐移步。”名满泉州的陈子湛礼数必定是周全的。
众人目送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里,如果不是已知谢木宛身为女子,还道是两位浊世佳公子在那儿惺惺惜惜。
☆☆☆
“陈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陶陶居的蟹黄蒸饺和小米粥,此时最好吃了。”
“那不就让陈公子破费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区区一顿早饭,何劳姑娘挂齿。”
“窈窕淑女?!陈子湛,你这出戏还要唱到几时啊?眼前又没有一个听戏的。”谢木宛突然冷笑一声,停住了脚步。终于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她也不用去伪装什么了。
“我是真心请你去吃蟹黄蒸饺和小米粥的,我亲爱的未婚妻。”陈子湛无声地站定,转过身来,笑容满面。
谢木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就没有人看得出来呢?这张清秀俊雅的面容底下,这风雅无比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一颗心。
他狭长的眸子一笑起来,就会微微地眯着,可是总有一股寒光从里头透出,那是狼的眼神。
“未婚妻?陈公子难道把自己的远大目标给忘了吗?”谢木宛挑眉问道。
“少年痴梦,何必当真。”陈子湛毫不在意地说着,眼神炯然专注地看着她。
“童言最是无忌,少语总是真心。陈公子何必不敢承认呢?”她清亮的眼光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何况,我若是陈公子,我是万万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这是变相的拒婚吗?”陈子湛玉脸一沉,面色微变。他知道这个女孩与众不同,但是与众不同到视他如无物,倒让他心里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个女孩心中无他,勾起他少许不服气的感觉,就像是在学堂时的他们一样。
“你会为了娶我而得罪崔家吗?虽然你们陈家不惧崔家,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木宛言谈之间眼波流转,确也是盈盈动人。
连陈子湛都觉得,昔日那青涩刁钻的少女终于也长大了,变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了,而她那聪慧坚定的神色,更为她添加了几分风华。
好一个与众不同的谢木宛。
“可是我父母却很中意你,父命难违啊。”陈子湛嘴唇向上勾起,一脸为难地说道。
“哼,哼。”谢木宛冷哼几声,然后又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陈子湛,你岂是一个肯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的人?”
“谢木宛。”陈子湛脸色一沉,双目灼灼地烙在她的脸上,“嫁给我有这么不好吗?”
“嫁给你没什么不好,但是——”她转过头看向无尽的蓝天,一脸肃然,“我不会嫁给你的。因为,我不喜欢你。我不像你,可以用自己的婚姻去换取些什么、去得到些什么,你会因为许多原因而娶我,但我谢木宛这辈子只想嫁一个爱我如爱自己,敬我如敬自己一样的男人。陈子湛,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会喜欢你。”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微风细细,带来海的歌声。
陈子湛面沈如水,他心里反覆回味着谢木宛所说的那两个字——喜欢。
从小到大,他被人喜欢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要如何让自己去喜欢一个人。
他喜欢航海、喜欢做生意、喜欢金钱,也喜欢权力,但就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却是真心想要娶她,至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无聊两个字怎么写。
从书院开始,就是这样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张灵动慧黠的脸,继续沉默着。
“其实,你不娶我也可以帮到我们家。”谢木宛说道,主动打破这令人尬尴的沉默。
“此话怎讲?”陈子湛拉回了围绕于喜欢这两个字上的思绪。
“你们家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也是不想看到崔家过于坐大。我嫁给你,你们是明帮,我不嫁给你,你可以暗保。”她淡淡地说,带着笃定的神情。“我们谢家已经研究出正红釉色的技法,这一点,昨晚我爹应该和你爹暗示过了吧!”
这是肯定的事,否则他爹那只老狐狸怎么会这么快就答应这门亲事。
“蟹黄蒸饺和小米粥,现在过去品尝还来得及。”陈子湛又笑了,有点突然,但又有点调皮。“小生愿闻其详。”
“哼,不吃白不吃,我又不是个傻子。”谢木宛折扇一收,便往陶陶居方向而去。
陈子湛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喜欢呢?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停留在前头的她身上。
“喂,你怎么走那么慢?怕被我吃垮不成。”谢木宛突然回头叫道,笑容灿烂。
陈子湛加快脚步赶上她。
两个人在晨风中渐渐前行。
陌上少年踏歌行,彷若回到青涩时。
很多年以前,眼前这个人还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孩,她那一声姊姊,成了他终生难忘的痛脚。
只是,年少时的轻狂嚣张,成年后竟让他面对她时有着一丝尴尬。
她真的是与众不同,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
☆☆☆
第2章(2)
“清华哥,你怎么从床上起来了?还开着窗,小心被我娘给瞅见了,包准骂你个狗血淋头。”
“宛丫头,你这张利嘴已经让我狗血淋头了。”站在窗边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谢木宛今早才买来的千里眼,他有着极其苍白的一张脸,瘦削的脸上只有那对眸子还有一点人气。他浅浅地一笑,依稀可以看出他没生病时的英俊模样。“你送了这么一个好东西,我哪能耐得住。这个洋人做的千里眼还真好用,刚刚我还看到了隔壁院子的小姐在赏牡丹花呢。”
“你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喽!”谢木宛小嘴一扁,重重地将食盒往桌上一摆,“亏我去哪还惦着你。”
“闻这香味就知道是陶陶居的蟹黄蒸饺和小米粥。宛丫头,你真好。”谢清华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用力,竟又让他狂咳起来。“唉,看起来,这小米粥我也喝不了几回了。”他一边咳一边说道。
“哥……”谢木宛闻言心中一酸,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你喔,我已经和老天爷许过愿了,下一辈子,我要做你的亲哥哥,做木栋的亲弟弟。”谢清华依然在笑着。
“这世都还没完呢,提什么下一世。不过,我答应你。”谢木宛低下头来,从食盒里掏出几款点心和小米粥,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他们三个自小就是一块长大,清华堂哥的父母死得早,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到她家来了,稍微长大一点后,他便时常带着她去看窑工们开窑取瓷,去码头看大帆船出海,比她的亲哥哥遗像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