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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棣华这下可板起脸了。“你尖酸刻薄得可以当一名称职的原告律师了,为童书画插画实在是掩没了你的口才。”他直起身子,冷眼看着她,“我一向偏好正经八百又故作清高状的女孩,不会对你嗤之以鼻的。”

  明着说他不对她嗤之以鼻,却暗讽她故作清高状,他这不是拐个弯骂人吗?安安被他激到快欲哭无泪了。“求求你,什么话都不用说。让我一个人离开这里就好。”

  “我也希望你赶快消失掉。”他这个人冷淡得近乎无情。“但是……事情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直接把我和你弟弟编的谎言揭穿不就行了。”

  “你这种态度让我想起一个漫不经心、随手丢香蕉皮的路人。”他眼带恼怒地瞪着她。

  安安随即更正他的自以为是,“我从没随地丢过一纸半屑,遑论香蕉皮。”

  “听我把话说完,重点在后面的香蕉应让无辜路人跌一较,丢皮的人却不需负任何道义及刑事责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无心的一个动作,有可能影响到别人的一生。”

  “哇!瞧你把我的本事夸张成这样!”

  “请你认真一点,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真相跟谎言一样,都能伤人?你该看得出来,我奶奶很喜欢你,对你一见如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讨你哪一点好,但是我得承认,你的出现让愁眉苦脸多时的奶奶重新展颜欢笑起来,是你和棣彦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当然能。我要走,你还能拦我吗?”她偏要跟他赌气。

  “是不能。但是我们常家发出的白帖名单里,绝对少不了你这个大恩人一份。”

  安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白帕?谁的白帖?”

  “我奶奶已八十九岁,那么大的岁数,你不该指望她能承受打击。她去年底跌过一次,此后便行动不良,得靠护理人员密集地为她做腿部按摩才能抑制坏血病病变,另外,她的心脏也极其脆弱,方才她说不能陪你走走逛逛不是在倚老卖老,她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很有可能会摧毁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你在吓我吗?”安安瞪着他。

  他一脸沉重。“我不曾拿我看重的亲人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开玩笑。”

  她是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她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用她生命里几近一半的时间去崇拜他的影子,安安几乎想对天狂笑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面若平湖地道:

  “所以你希望我留下来,继续这个谎言?”

  “没错。”

  “大约要多久?”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行不通。”安安很老实地告诉他,“我有论及婚嫁的男朋友,无法长期待在棣园。”

  “我不要求你住在这里,只要你定期抽空来陪陪她老人家就好。”

  “直到她…”

  “是的。”他很快地接口,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没料到棣彦会这么沉不住气,当然这不能怪他,谁叫我瞒着奶奶的病情不让他知道。他只要再耐心等一阵子,所有的麻烦事都可省了。”

  “难道再过半年,你就肯签字,将他的继承权转给他自行运用了?”

  他眨眨眼,问她一句,“他这么跟你说的?我不肯签字?”

  安安耸了一下肩,“他是没这么说,但是意思相去不远。我知道这是你们常家的家务事,但是我还是要忍不住多嘴一句,你弟弟已三十三岁了,你和奶奶老替他防着、解决事情的话,他根本没有磨练的机会,还不如让他拿了该他的那份钱,出去自力更生,即使被现实生活撞个头破血流,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

  他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只说:“我不是一个爱控制人的人,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签。你有没有见过棣彦的女朋友?”

  “见过,但只有短短几分钟,她人看起来似乎不错。”

  “是吗?”他一脸思索。“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棣彦,被他拖下水的?”

  “这…说来话长。”安安没脸跟他承认自己错把虾蟆当青蛙吻的那一段。

  “来吧!我的机车在庭院外,我送你到淡水的这一段路,你可以长话短说。”

  安安跟在他后面,走出迷阵似的古屋。“喔!这件事长话短说不得。”

  他们来到前庭的一辆光鲜亮丽的旧型重型机车前,他呈上一顶安全帽给她,调侃地问:“那你是要我洗耳恭听了?”

  “喔,那更不可能。”她两目直盯着他的宝贝机车,很讶异这么多年后,经济实力雄厚的他,没另寻新颖的车型。“这是我个人的私事,我宁愿什么都不说。”

  “可是我真的挺好奇,尤其是亲耳听到你和棣彦跟我奶奶说的那一段发生在北淡线火车上的际遇,不知怎么地,我听来觉得好耳熟,仿佛自己也身历其境过,还是你恰巧也有一个拿着画板搭火车通勤的双胞胎妹妹,而我遇上的人是她?”

  他认出她了!安安的脸瞬间绯红,心卜通卜通地狂捣着,分不出那是快乐钟响,抑或是雷鼓警鸣。“我是有个跟我差了四岁的妹妹,但我们长得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么就真的是你了。法国人常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解译的‘dujavu’纵会似曾相识的感觉,中国佛理则笼统地说那是第八识在作祟。你以为呢?”

  安安猛地抬头,望进他的眼里,他的眼里没有殷切的期盼,只有控探真相的欲望。“我以为……”她迟疑一会儿,才说:“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多谈无益。”

  “好一个多谈无益的过去式!看来你不仅聪明,还挺有智慧的。”

  她再刻意强调,“那全是因为我幸运地交到一个聪明绝顶的男朋友。”这话听来像在警告人没事少来招惹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而且跟你好到论及婚嫁了。”他两眉蹙起,满眼笑意地又补上一句,“恭喜你。”

  安安不答腔,尽管心口上积了成千上百个问题,她也没资格跟他攀谈那些失落的年岁,因为,她整个芳心已属给骆伟,不该和这个叫常棣华的男人有牵扯。

  她明白,已错过的事,无法再回到起点重新来过,然而就因为这样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悯、沉痛。东西丢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积极,丢掉两次,则是命定无缘。

  “你还是时常发呆吗?”

  “啊!”安安被他这一句问醒了。

  “我问你还是时常发呆吗?”他好意地再重复一次,长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厅指去,“我奶奶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阵子了。”

  安安侧身探去,发现满脸慈爱的常奶奶站在窗口,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挥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见状伸手回招几下,旋身说:“我过去跟奶奶道再见,并让她知道我会再回来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几分钟?当然,如果你赶时间的话,先走无妨,我可以叫计程车到淡水。”

  “然后害我被奶奶念不识大体?你过去吧,我不赶时间,反正天气难得暖和,我可以一边等你,一边在这儿守着这匹老铁马晒太阳。”

  安安盯着他搭在机车背上的手,那种心疼的态度,仿佛搭在心爱女人的肩上似的,她冲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骑它出去晃。”

  “没错。这是我老爸传给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迟疑一下,又忍不住问了一个新话题,“可不可以告诉我,淡水线停驶的前一晚,淡海的风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几乎把她自惭的头看到要垂地时,才撇过头去,坦荡地说:“那一夜,我没去淡水。”

  “你没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对,我没去,事实上,我是随在你身后下车的。”

  安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子的情况。“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把你送给我的钱还给你。”

  “我已说过要送你的。”

  “你是说过,但是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受不起。”

  “就因为它是劳力士?”

  “不是,是我不认为当时自己可以负载起一个敏感、纯真的心意。那种心意没有任何有价的东西可以取代。”

  安安了解了,但同时更迷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当时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绝望的心情。她拖着最后几个字没讲明。现在跟他讲这些有什么用?

  只会徒增自己的困扰罢了。

  “我没叫住你,是因为我无法保证不约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实把话说穿了,见她眼里闪着诧异,俊险上浮起难得一见的憨状。

  “你是个秀丽、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车厢里,谁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们的年岁差太多了。如果当时的你大一点,我小一点的话,很有可能我会有所行动。但是…现实生活里,我勇气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诱拐未成年少女,虽然…当时气氛真的是很伤感,有那么几秒,我几乎就要做出疯狂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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