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霍珊迟好生窘迫,很不希望娘亲这么数落姐姐。
霍语珑的眼睛开始冒着阴郁的火焰,无可收拾的火势,熊熊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身躯像是里了一层火光,热气逼人,红潮惹上颜面,炽怒席卷全身。
“我爹会娶你,真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若不是我娘病逝,哪由得你作威作福,在我面前颐指气使!”咬紧牙关,她依旧摆出高姿态。“你也不想想,我娘病逝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爹的?全都是狗屁!还说会好好照顾我,结果呢?除了每天为你那张老脸抹粉,请别人替你擦屁股,你尽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吗?珊迟会那么懂事,全是她自己平日看书学习的,才不是你教的,别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污秽轻蔑的字语接连出口,霍语珑俨然已豁出去了。
“无可救药!你果然是无可救药!”
在气昏头的情况下,慕君乍青乍白的脸异常怨恨,用手指指着霍语珑,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你竟然还敢提到你娘,你娘又怎样?红颜薄命也就算了,还留下你这个小杂种遗害人间,我看造孽的是你娘,才会捡到你这个没人要的弃婴!”
最后两字凝结在空气中,旁人皆骇然地倒吸口气。
弃婴?
“什么?”她听到了什么?瞪大僵滞的黑瞳里,再无半点活人的气息。
“我查过了,”说了就说了,反正这口闷气她已憋了十几年。“你娘根本就不能生育,你是她在庙里清修时无意捡到的,老爷子疼她,才答应留下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娘死掉,老爷子也不会转而疼你这个刁蛮任性的野种!”
把真相说出后的慕君感到无比痛快,洋洋得意地看着失去反击能力的霍语珑,眼底唇边盛满胜利的笑意。
“唉,就有人不懂感激,真以为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霍家第一千金呢!到处惹事生非,仗着自己受宠就无法无天,丢尽老爷子的脸。早点知道身世,说不定对霍家还比较有帮助呢。”
“娘,您说得不是真的,对不对?”霍珊迟心痛地看着姐姐那受创过重的茫然神情,拉住母亲拼命追问。“您刚刚说得全是一时生气乱编的,是不是?”
“珊迟,你这个傻孩子,”慕君知道女儿的心地善良,但还是得让她搞清楚状况,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若非有凭有据,娘怎敢撒谎骗人?这事府里许多人都知道呢,大家只是害怕老爷子怪罪下来,所以守紧口风不敢泄露半句二,不过,我可也不管那么多了,谁叫她对我这般放肆!”
“可是……”
“所以呀,你才是咱们霍府名副其实的第一千金,老爷子该捧在手心疼的,是你不是她!”
火焰熄了,心已冰冷。
霍语珑死命抑住内心的不堪,只想维系最后的一丝尊严。
不管二姨娘说得是真是假,此时此刻,离开这里是她惟一的想法。
“姐姐,对不起……”见她要走,霍珊迟难过地追到她面前,爱莫能助之余,眼中闪烁泪光,却只能无助地说出这一句。
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起?
被真相轰成碎片的霍语珑无法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僵硬的步履亦不曾停顿,冷风拂过发稍,卷走心中残存的暖意,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真是可笑!
原来,她是个亲爹娘不要的弃婴。
原来,霍珊迟才是真正的第一千金,却实至名归得令她心痛。
对于这十八年来的千金生活,讽刺得足以瓦解她所有生存的自信。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谴?
第二章 雪静
当秋分一过,阴气渐渐地重了。
清晨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凝结成一团团的、白白的水滴;落叶缤纷,山色空茫,天地萧索,河川封冻。
寒露百草枯,霜飞百花凋,惟独枫叶红遍江岸林间。
日落后的逸水村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像座无人居住的废墟空城。
离村不过二里处的一座老旧古刹前,却是锣鼓喧腾、杂杳声动,热闹得很。
“来来来,跟着我再做一次!两脚分立,双手高举狮头成预备姿势,左脚向右并,顺势抬右脚,然后急速前弯,右脚落地,”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阔脸红面汉子,一身雄纠纠气昂昂的虎背熊腰,声音洪亮有力,有条不紊地带领着众家弟子,反复练习着“响脚一步骤。
“再来,左脚向前踏一步,狮头左、右、左摆动三次,接着左脚踏回,右脚抬高并向前踏出去一步,一样,狮头跟着左、右、左摆动三次,”红面汉子身形利落熟练,步伐踏动间煞是好看。“最后,双脚向前跃一步,朝前拜一拜。”
“响脚”又称“三点金”,其意义为“上有师兄弟,下有师兄弟,中央有师祖,表示五湖四海皆兄弟。”
练习告一段落后,斜挂天边的太阳早沉到山的那头去,放饭时间一到,大伙儿拼命抢着伙食,囫囵吞枣像是饿了几百年。
“大师兄,阿仔偷吃我的卤蛋!”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男童哇哇地大声告状,下巴沾满饭粒。
正为大家添饭忙得分身乏术的年轻男子,闻言没好气地扫了周围,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找到阿仔胖胖的身影。
“阿仔,快把卤蛋还给阿弟!”扯开嗓子朝树下的方向直嚷。“否则你明天早上没饭吃。”
瞪大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阿仔嘟着厚嘴唇将咬到一半的卤蛋吐回碗里,不甘愿地为自己辩驳:“那是阿弟掉在地上不要的,我只是把它捡起来吃。”
“都一样!”少年看也不看他,挥汗如雨把所有的饭菜分配好,让老的小的都能够吃得饱。
夺回了心爱的卤蛋,阿弟满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吞进肚子里,骨瘦如柴的身躯,和阿仔圆润有余的体形可说是天壤之别。
“来,姐姐的卤蛋也给你吃。”细嫩娇甜的声音在阿弟头顶上出现,一颗完好的卤蛋滑进了碗里,蹲在石阶边的他,先是喜出望外的抬起脸,而后开心地绽开笑颜。
“谢谢晏芷姐姐!”
来人是个纤巧秀气的女子,凤目蛾眉、丹唇皓齿,笑起来甜得可以酿蜜,身着紫红色棉袄,下搭同色石榴裙,黑发扎成玉兰花苞式,一把王簪插于髻中,虽非名门闺秀,也算小家碧玉。
东晏芷怜惜地摸摸阿弟的头发:“真是的,怎么喂你都吃不胖,外人看了,会以为咱们‘大雕团’虐待你呢。”
“阿弟虽然吃不胖,可是大师兄夸我动作很标准。”阿弟稚气地说,笑眯着眼无比可爱。
“是啊,你大师兄当年也和你一样,虽然瘦不拉叽,但舞起狮来可是有模有样,是咱们首屈一指的大台柱呢。”东晏芷点点头,似水温柔的浅笑中有着内蕴的情感涌现。
“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夸奖我当年的英勇事迹?”戏谑的爽朗声音从旁插一脚,顺长结实的体格站到两人眼前,月光仿佛只集中在他身上映照着,衬着那张浓眉大眼的俊朗外貌,脸上尽是豪迈不羁的粗犷笑容。
“啊,海堂你、你忙完了?”慌张站起身,她好生窘赧地红了腮帮子,忸怩不安地怯怯瞥视他。
“你呢,吃饱了没?”邱海堂没把她的娇羞看进眼底,只像是随口问问。
“嗯,因为不是很饿,就把卤蛋给了阿弟吃。”
“要是被阿仔知道,他可要哭闹着骂你偏心了。”
“你分发给阿仔的饭量已经和大伯们一样,而且他只长肉没长高,实在不该吃过量的饭菜。”
“这个我知道,”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慵懒笑意。“但不把他喂饱,下回他还是会抢阿弟的卤蛋吃!”
看着他颊上不搭轧的浅浅梨窝,东晏芷才惊觉自己必须仰首才能清楚看到他整张脸,时光无言的流逝,把他拉拔成这样伟岸英挺的男子。
曾是两小无猜,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连牵个手都算逾矩,虽然她是这“大雕团”团主惟一的掌上明珠,众人皆疼她入骨,但她眼中就只有海堂。
心之所倾,惟他而已!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望着远方满山遍野的凋零枯景,邱海堂不禁有感而发地说道。
“是啊,爹说今年入冬的第一道雪,说不定很快就会降下了。”她轻轻地说,面含微笑随他的目光同样注视那一望无际的层层山峰。
“到那时候,春节会在一眨眼就来到。”
“真到那时候,你们又得为大大小小的表演忙得不可开交了。”
“等表演忙完了,春天也就来啦。”
“春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
他们状似认真地一句接一句,说罢不禁相视而笑,存在彼此间的默契,是一般人难以介入的深刻情谊。
“大家躲好了没?我要开始找了哦!”
数完了一百,阿仔朝四周大声地喊着,见没人回应,于是将横在树干上的手拿下,开始寻找其他藏匿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