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早上,郁云寿再次进入自己的卧房时,窦宛已衣衫整洁地坐在席上等着他的吩咐了。没有他的协助,她那双冒牌剑眉又突出得令他坐立不安了。
不过,这个节骨眼,他也只有忍耐的份了。
“窦宛,本王要出府几日。”郁云寿说完,停顿了一下,等着窦宛问他要上哪。
但她只是恭敬地低下头说:“是的,王爷。”
郁云寿一手轻拍着大腿,咳了一下喉,才说:“你也得跟着来,咱们不骑马,改搭马车去。”
“子然遵命。”
“我希望咱们上路以前,你能换上女装,把眉毛清干净。”
窦宛的身子僵了一下,又回到冷漠的态度,说:“王爷怎么说,在下就怎么办。”
“很好!衣物在此,你现在就更衣,马车已等在此扇门外,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改变。”他将衣物、梳子、发饰、铜镜往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窦宛静默地端看那叠衣物良久才慢吞吞地更衣,接着以布沾水拭去眉上的炭色,抬手梳出一个差强人意的髻,顺手拈起簪子往髻上一插,然后来到已换上平民装的郁云寿面前,听候他的指示。
郁云寿审视了清秀质朴的窦宛一眼,不发一语地先扶她上马车,递给她一只柳筐后,再攀上驾驶座,抖动缰绳,让马车步上石板道,经由后门出府。
他们以适中的速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在一处农庄附近勒住了马,郁云寿跳下驾驶位,上前将安静的窦宛抱到地上。
窦宛这时才以不解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四天来的第一眼!他紧抓住机会回给她一个笑,不料她又把目光调走,不睬他。
他厚着脸皮,紧握住她不情愿的手往小径走去,一边解释,这“附近的风景秀丽,是个散心的好地方。瞧到那几处小山的没?小时候从皇宫返家期间,我和兄长会把它们分割成自己的坞堡,然后以射箭的方式互攻对方的山头,看谁射得多又近,便是第一堡主……”郁云寿不停地说着。
但窦宛仍是不吭一气,像头小牛似地随他牵着鼻子走。最后,是郁云寿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恐怕又会是一个严冬了!”
“何以见得?”窦宛不经心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到那结实满满的桑椹没?还有这边的野莓和葡萄!沈娘总是这么说,野生莓若长得特别多,该年冬天就会特别冷,因为老天爷知道他若不这么安排的话,雪窖冰天下没其他食物,鸟儿便会一一饿死。”
“你相信吗?”
“没比较过不知道。”郁云寿耸了一个肩,缘手摘了两粒红得发紫的桑椹观察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一年的冬年,我几乎是靠这些莓子撑过的。”
窦宛想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问:“是不是……你逃难的那一年?”
“没错!除了那年,我从没那么怕见到鸟儿的出现,因为它们一吃完就拉,其他的桑椹就会多一层污染!我跟沈娘从早到晚会叹着一首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于嗟鸠兮,无食桑椹。’希望能当成咒来驱它们走。”
“这咒念得有效吗?”
“呵,简直法力无边啊!”说完,他矜夸的表情顿垂,无奈地说:“结果是把更多鸟儿统统引来了。”
窦宛莞尔一笑,半调侃半安慰地说:“它们‘怀你好音’嘛!”
他耸了一个未尝不是的肩,便把注意力拉到桑椹上面了,“还真是大粒哩,不知是酸是甜,来,嘴巴张开,试一个看看!”说着将桑椹凑近她的嘴缘。
窦宛牙一张便咬了下去,含不到一会儿,眼睛就眯起来了,她伸着殷红的舌说:
“酸!有点甜,又有点涩。”等她将莓吞下喉后,下了最后一个结论,“我不讨厌。”
“真的?不讨厌,我们就多摘几粒!”郁云寿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那小鸟怎么办?”窦宛在后面担心着。
“它们自己啄来吃啊,难不成还要我摘给它们吗?”郁云寿笑着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窦宛被他这么一逗,跺起脚来了。
郁云寿看窦宛终于回复到正常时,心里结实地松了口气,“放心,还会继续长的,够大家吃的。来,把筐提高一点,我摘了好放。”
窦宛就站在那儿,接着他摘下来的桑椹,一会儿说:“这边,这边好多!啊!
那边的更大,还有下面的!看起来更多汁!”
郁云寿不嫌烦,凡是窦宛看上的,他马上撇开眼前的去为她摘下。
一直到那些诱人的桑椹快满出筐后,他们才收手。这时郁云寿的双手已被深紫色的桑椹汁给沾污了,窦宛忙掏出手绢上前体贴地为他拭净。
可惜没多久后,阳光退去,天空被乌云占据,开始下起细雨。他们小跑步地赶回马车,两人才刚躲进车轿里,小雨滴便成了哗啦哗啦的倾盆汤了。
“好险赶上了,要不然咱们就成了落汤鸡。”郁云寿一说完,窦宛便开心地笑了出来,她的笑带有强大的影响力,让郁云寿也不得不畅怀大笑,以袖子抹拭她发上的水珠。
中午,他们躲在车轿里,以桑椹裹腹。
这场大雨一下,像是天河倒灌,永无止境似地,他们被雨缠了将近两个时辰之久,直到天色渐渐要暗了,郁云寿才当机立断地冒雨架车找住所。
野地里的农民人家是亲切又好客,郁云寿毋需透露显赫的身份使得得热诚的招待。
窦宛从未尝过这么香醇的热奶酷及燕麦饼。是这户人家的作料不同吗?
不是的!东西好吃,全是因为她心上快活,锦衣玉食了十七年,她从没用心去享受并珍惜过食物,反倒是在扮成樵妇后才体验到纯朴的美,这时她不觉捧紧了手上的饼,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
饱饭后,他们换上了粗布衣,围着炉火祛寒。农家大婶则有干草为他们这对“小夫妻”铺出了一张床。当夜,窦宛枕在郁云寿宽闷的臂膀上,安心又满足地睡去。
翌晨,他们无以回报对方的好意,郁云寿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农家大叔劈柴。窦宛修心他累着,一迳地要跟他抢刀斧,被他以温和却又坚定的口气拒绝了。
“这有什么难的?就当我是在练功吧。你若要跟我抢着做,日后别怪我嫌你手粗。”给他这么一吓,窦宛忙地把手背在后,尽可能站得远远的。
当午时,天一放晴,郁云寿驾着马车,拖着挥手告别的窦宛,以及大婶塞给他们的一堆芜青和白萝卜,远离了亲切的小农庄。
他们在黄河岸边多待了一天,等水势消退后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进,这时窦宛才明白郁云寿的用意,他是打算带她回老家逛逛的。
九月天了,洛阳城里却依旧是花园锦簇,秋风似乎默许了此地的树木,比河东又缓了上几日才要造访。
郁云寿本以为窦宛是个洛阳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门前的石狮以外,是一窍也不通。
“你说那个董卓的老巢在哪里啊?”郁云寿往后喊了一句。
“听爹说应该是在这附近的……”窦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
“那两座石狮我认得!这是我家!我家!”窦宛兴奋地攀到前面,指着在他们右侧的那幢深宅大院给郁云寿看。
他缓下了马步,张望了片刻后,突然有人开了大门走出来,将一副挂在门上的弓调整好,回头好奇地睨他们一眼。
窦宛定睛看清楚后,忙缩脖子往车里一躲,小声地催着郁云寿,“快走呐!那是我爹的总管,被认出来就惨了。”
郁云寿闻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马往前奔去,留下一团烟尘恰好挡住了赵廉的视线。
他们绕着城闲逛了一上午,最后在热闹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马车,买了熟食蹲在车轮旁边吃了起来。
“你家有大事发生吗?”郁云寿随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为什么这么问?”窦宛狐疑地看了郁云寿一眼。
“挂了弓呢!”
他的口气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窦宛把到口边的食物放了下去,“挂弓又怎样?”
“若非是喜事临门,就是用来避邪了。”郁云寿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实。
窦宛从小就讨厌那些繁文褥节,既不学也懒得听,现在给郁云寿这么一点,倒真觉得自己是不学无术了,她腼腆地承认,“我爹是职掌教化的,古礼特多,名堂更是层出不穷,朝廷的官都在背后笑他多此一举,所以我也羞于去学。”
“这不能怪你,是带头的风气不好嘛!”郁云寿拐弯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损了一顿。
窦宛反瞪了他一眼,见他摆了一副无辜姿态,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说:“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的车厢传了出来,“啊!找了一上午,终于让我睨到了一条像样的大萝卜了!小兄弟,这萝卜怎么算啊?”
窦宛觉得这口音耳熟得很,警觉地站直身子从窗口往车厢里偷瞄一眼,当下就识出了那个挽起袖子弯身挑着萝卜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着气对郁云寿道:“惨了!”
“怎么了?”郁云寿关心地摸了她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