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高高在上的他已微侧过头来,眯眼打量她了!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又装成认生的模样,掉头不理她,冷漠的目光再次平视前方。
窦惠这回可以确定他打从开始就知晓她的存在了!
她灵机一动,趁着主持叫卖的人还没敲定价钱后,拔腿奔上前,双手攀在陋台的阶终处,大声问主持人:“大叔,我问你,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主持人被她这么地打岔后,愣愣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是命重要了!你这女娃儿别在这儿碍事,赶快退回去!
“大叔,等一下嘛。”窦惠赶忙转向冷眼瞅她的拓跋仡邪道:“我认识一个道行很高的医生,高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如果你想要救你爹,我用介绍这个医生的恩情买下你!”
主持人大吼了一句,“你开什么玩笑啊!一百疋布文可以换多少包药啊,你介绍一个医生哪能值些钱!再说我三成的佣金跟谁讨去?”
“可是我保证医活他的命的!”窦惠诚恳地看着拓跋仡邪,见他仍不说话,再次强调:“另外再加十三张羊毛袄给你,今年冬天,你的族人会需要的。”
话才说完,她倾着下颌,从头上找出一只镶玉的金钗,递给主持人看,“大叔,我拿这个抵你的佣金好吗?”
主持人不屑地将眼一睨,见了沉甸甸的金饰后,好半天都吭不出一句话来,那金饰就算没一两,少说也有五钱重,不收它的人简直是呆子了,但这可是公开喊叫啊,行规可不能由他坏起,要不然下回没得生意做了。
于是他说:“这我拿不定主意,得问问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怎么说呢?
是要继续任人喊价呢,还是接受这小姑娘的建议?”
拓跋仡邪考虑了一下,才慢声询问窦惠,“你拿什么保证救得活我老头?”
窦惠笃定地看着他说:“如果没能救活他的话,随你要什么都行!”
“哦,是吗?你的命也成吗?”拓跋仡邪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将脸凑近她。
“成!当然成!”窦惠再次保证,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在儿戏。
拓跋仡邪得到她的答案后,才站直了身,提高音量说:“好!大家都听到你的话了,如果你介绍的医生没本事的话,我就要你一命偿一命!用你的命和十三张羊袄买我的自由……”
他话还没说完,一名贵妇人便从人中走了出来,岔了话,“小兄弟,等一下,如果我女儿真的救活你爹的话,你又怎么办?”
“我不是被你们买了吗?‘吴窦’夫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除了要我喂奶以外。”
旁人一阵讪笑,薛氏红了脸,不理少年的话,挺着颚强调道:“你得发誓,今后心甘情愿做我女儿的跟班,她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拓跋仡邪歪着头讽刺道:“这不就是奴隶该做的事吗?”
“很好,我只是要确定你知道规矩罢了,”薛氏装作没看到对方的吊儿郎当的态度,提醒他,“既然说定了,你还不快带我们去找你爹!迟了搞不好还得赔上我女儿的命。”
拓跋仡邪闻言随之变脸,两步就直飞跃下高台,一把抱起窦惠,将她当布袋似地甩在左肩上,他弯起右胳臂后,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凶神恶煞般地吼了句:“滚,滚!不滚,我就砍人!”
人群被他的气焰震住了,脑袋不及反应便照他的意思挪了身。
台上的叫卖郎是第一个自混乱中清醒的,他急得跳脚,喊了一句。“喂!别溜啊,我的佣金呢!”
一头长发几乎垂地的窦惠闻声胡乱地将手中的金簪朝台上用力掷了过去,她甚至没能举头查看清楚对方接到与否,半截身子就挂在硬如石块的肩头上,在空中晃啊晃地,转个眼,就被荡出了人群。
倒栽葱的窦惠,强忍胸口的闷涨,抖着一双不稳的手将黑帘般的长发拨开,看见她花容尽失的娘亲从人群中杀了出来,哭着追赶他们。
但是这少年在行人来往的道上狂奔,却是箭步如飞,过人的技术好得没话说,即使换上爱踢球的爹爹来追,都不见得追得上,况乎她柔弱的母亲?
于是,她只是将双手拱在唇间,大喊一句,“娘!你先回家!我……不会有…
…事……”
薛氏没听见,距离虽然愈拉愈大,仍是努力不懈地紧追在后,她的发髻已松落,金簪也脱飞,一直到拐了第十一个弯后,女儿与少年的踪迹突然不见了!
她如疯妇般,见人就揪着对方的衣领,追问他们的下落,刚开始时,还有些人能指点出一个明确的方向,但到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了。
薛氏茫然地跪坐在路旁,好久好久不能动,她心里想着,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干脆就杵在这儿任车撞死算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一辆不快不慢的牛车就朝南驶了过来,一时想不开,她匍匐地爬到路中央,想做蹄下魂。
好在车速不快,车夫及时勒住温驯的牛,懊恼地朝地上披头散发的妇人喊了句。
“喂!想死得痛快,也别捡窦老爷的牛自杀啊!”
薛氏一愣,抬头认出高坐在驾驶位上的人竟是车夫阿窦!
对方显然也认出她,诧异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呆瞪着窦夫人吃力撩起裙裾,微颠地爬起来,朝车头狂奔过来。
她不顾一切越过瞠目结舌的阿窦,攀进垂着遮帘的车篷内,二话不话地扑进稳坐在里端的男人的怀中,泣不成声的道:
“老爷……惠儿,惠儿给人家拐……跑了啦!”
拓跋仡邪跑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甩开人群,现在他扛着窦惠在幽林密布的坡道上打转,脚步仍是轻盈,气也没喘上半口。
他冷冷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神医到底住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啊,等我见到你父亲时,你就知道了。”窦惠发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像只蝙蝠挂着,我的鼻子好难过!”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听不得软话,他态度随之一硬,“拜托,你别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颠晃着的窦惠忙地紧揪住他背腰后的皮带,这让他猛地怪叫了一声:“喂!你干么揪我皮带,想勒我的肚子来报复我啊!”
“不是……”疲倦的窦惠解释,“我只是头晕了!好……不,坏哥哥,请你放我下来走吧!我发誓不会逃的。”
拓跋仡邪闻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说:“谁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脏你漂亮的衣服和丝鞋,我才懒得扛着你呢!再忍耐点,几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头好晕,好想吐啊!”
“你……你实在很娇耶!扛着也会有问题!”拓跋仡邪不悦地评了一句。
窦惠对着他的屁股,正经八百地回答他,“当然有啊!我又不是货物,哪能让你两头扛都行。”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来步后,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出乎窦惠的意料之外,他缓缓地将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泞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触到地面时,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别过眼,随她抬起小手胡乱整理头发和衣服,兀自说:“你很轻,扛着你像在扛棉衣一样,所以我不知道你会难过。”
窦惠睁大眼观察他的表情,当然,他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她能听出他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睑,迷惘地看着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边有一缕烦乱的青丝没抚平,他七上八下地犹豫着是否该伸手为她拉直,却迟迟没付诸行动。
或许打从第一眼起,她就让他联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随人乱摸的,于是他握紧了拳头,打消为她抚平头发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静竹一般。
见他好静,没心眼的窦惠只能耸肩,略过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几步,大声说:
“带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不是那一头,是另一头!我……我在卖场说了谎,他并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窦惠点了头,倏地转身踏着松土朝他走回来,“那你也不是从鄯善国来的罗?”
拓跋仡邪迟疑几秒,才说:“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实上是更遥远的地方。”
“更遥远的地方?!”窦惠的眼底藏着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欲,“比西极之地还远吗?”
“是的,比西极之地还远。”
“究竟有多远?”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过个颠危的石头,踩上大树的板根。
“路有多长就有多远。”问了半天的结果,他给的答案还是很笼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