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适应孤儿院的生活吗?她会被迫和姊姊分开吗?她是否有机会完成她的梦想?许多的问号在心中,无解。
同样的,在旁边看着妹妹和义弟的傅毅爵,同样陷入沉思。
跪在雨中的小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一脸的傲然、一脸的桀骜不驯,他没见过像她那么刚硬的女孩子,明明冷到频频发颤,却死咬嘴唇,不肯让弱势抬头,仿佛战胜这场凄冷风雨,她便战胜了全世界。
雨打湿她的长发,串串水珠挂在她的脸颊,对父亲递过去的名片,她连一眼都没多瞧,便收入口袋,用眼神说明他们的行为纯属多事。
父亲问她:「贝贝,你还记得我吗?」
她别过头,没有回话。
之后父亲对她说了不少话,她全都冷冷地以沉默回答,直到雨下大、湿透新坟泥土,隆隆雷声作响,她才缓缓起身。
她的双脚发麻,可是她骄傲地不要人扶持,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起下巴,抬头挺胸往前走。
打开车门,背起入睡的妹妹,踟蹰前行,雨在她们周身布上一层迷蒙。
他们三人盯着她们的背影久久不放,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贝贝,一个骄傲的贝贝,在他脑海中烙下深刻印记……
「那对姊妹……」
「那对姊妹……」
很有默契地,品帧和毅爵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住口。
「你先说。」品帧把发言权交给毅爵。
「那个姊姊,不像一般的女生。」
「那个妹妹也是。」品帧附和。
能让不爱说话的傅品帧频频破例,说她是「一般女生」,未免过分。
「爸说没记错的话,贝贝今年十一岁,很难想象一个十一岁的小女生,会那么固执刚强,她拒绝爸爸收养的提议,也拒绝我们的金钱资助。」
「妹妹告诉我,她们家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老外婆,说她们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还说她要减肥,才能站在舞台上面。相不相信,她还没上国小,比又慈小一岁。」
毅爵是他唯一能谈心的对象,面对他,品帧才会侃侃而谈,仿佛他们本就该生来当兄弟。
「爸爸没有猜错,她们是极需要援助的,我不明白,她是聪明或愚蠢,怎会拒绝别人对她们伸出援手?不过我想,依她那种个性,再苦的环境都能撑下去。」毅爵口中的「她」是姊姊。
「她很担心孤儿院里有坏人,更怕坏人不让她继续跳芭蕾,她心里对未来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恐惧,她所依恃的,只有对姊姊的信任。」品帧口中的「她」是妹妹。
「看起来,我们把又慈宠成温室花朵了,都上小学了,世界里只有芭比娃娃和童话故事。」毅爵把妹妹接过手,准备把她送回卧房。
「我们没有办法帮她们吗?」品帧问。
「你想帮她们?」毅爵停下脚步,回眸望品帧。
「我想,但是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毕竟他才刚被收养,能提供的帮助不多。
「能力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那个姊姊,她很骄傲,不想从别人身上获得助力,我们的帮助在她眼里,说不定是怜悯,而骄傲的人最不想要的东西就是别人的悲怜。」
想起溱汸那双孤寂的眼睛,毅爵想起母亲刚去世时的自己,没有刻意的同理心,对她的感觉纯属直觉反应。
「我把电话留给妹妹,要她有需要随时打电话找我。」品帧看着电话,下意识的期待铃响。
「很好,若她们打电话来,我们就尽全力帮助。」毅爵下定决心。
「你要负责说服爸妈?」
「这种小事不需要说服,由我作主就行。」
毅爵是天生的王者,才十五岁,就能自他身上看到不容忽视的威严,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好!我们等她们的电话。」品帧难得露出笑容的嘴角勾起了一条弧线。
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场逐渐加大的雨势,让写在思颖掌心的电话号码,化成一堆蓝色的模糊字迹……
她联络不上他们,他们失去她们的音讯。
第二章
六年後,思颖十二岁,溱汸十七岁了。
小书桌上,躺著的还是粉红色日记簿,不过书页的封面换成一个荡秋千女孩,没有锁匙,小女孩的心情不需经重重关卡,便能得知。
小女孩念国小六年级,现在,她正趴在书桌上写日记,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寥寥几句,写下一天心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好想吃薯条、喝可乐、炸鸡和汉堡,每次从麦当劳经过,我的口水就会直流,香喷喷的炸鸡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天呐!为什么会有人发明这种好吃东西来勾引别人的胃?
要吃、要吃……我要吃啦!等我从舞台上退休下来,我每天都要去吃麦当劳慰劳自己。
像发誓般,她在日记下方画了一大份麦克鸡块餐。
「小溱,我肚子饿。」
老外婆从门外走进来,拉著思颖的手臂往外走。外婆更糊涂了,她常常搞不清楚溱访和思颖。
「我是小颖,不是姊姊啦!」
阖上日记,她把外婆拉到床边,拿起梳子,把她银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小颖……小颖去跳舞了,不是有个比赛吗?」
「比赛完了啦!我拿到第一名,姊姊带我们出去面摊庆祝,你忘了吗?」
外婆的健忘已经很严重了,医生束手无策,他们说那是阿滋海默症——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症。
思颖俐落地把头发在脑後盘出一个髻,坐在床沿,把硬鞋套在脚上。
「小溱,我饿了。」
「你又弄错,我是小颖啦!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肚子饿,姊姊在厨房煮饭,我们去外面等,好不好?」
没有回应思颖的问题,外婆又说了:「天亮了,小颖要练舞。」
她的话提醒思颖,回头,小闹钟上显示五点半。
「糟糕,我快来不及了。」
蹬蹬蹬,她飞快跑到前面房间,开始暖身,要是让姊姊知道她偷懒,又会被念上一顿。
以前的客厅、餐厅和妈妈房间,姊姊请人打通,二十几坪的空间全成了她的练舞场,家里的电视、餐桌不见了,换上CD唱机和整面落地镜子,吃饭时,全家坐在地面上,报纸铺开,围出一个小圈圈。
思颖知道姊姊在她身上投资下所有心思,所以她从不敢懈怠,在大多数小孩还在梦乡时,她就早早起床练舞。
放学後,她又急急赶到舞蹈社,练足四个小时才能回家,一天中,她至少要跳足五个半小时,才能休息。
放下G小调协奏曲「夏季」。
第一乐章,烈日下慵懒的人们轻声说笑,站定第四位置,双手缓缓高举,慢慢旋转的身子,像即将被烈日蒸融。
第二乐章中,牧童让雷电扰醒,揉揉惺忪双眼,紧接著越来越大的风雨催快了牧童的脚步,倾盆大雨不断狂袭,农作物将被摧毁……
思颖的动作加快加剧,跳跃再跳跃,她是狂怒的暴风,不断摧折田野……
做好早饭的溱汸,将和了蛋泥和菜肉的稀饭端给外婆後,双手横胸,看著舞动中的妹妹。
汗水在思颖额间渗出,滴在她肩上、胸前。
这年龄,很多女孩子都开始发育了,思颖还是小小的一个,她担心过,却也想著,这样的身材,才能在舞蹈界发光发热。
旋身、抬腿,思颖的动作慢慢缓下,她像餍足的飓风,满意地看著受她破坏的大地。
总在不经意间,溱汸自思颖身上看见妈妈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那份自信、那份耀眼光芒……越长大,她越像妈妈……看见思颖这样,妈妈也会觉得安慰吧!
「姊,我跳的怎样?」
停下舞步,她巴结地黏到姊姊身边,像乞求赞美的哈巴狗。
「你在第一乐章中,慵懒的感觉没有表达出来,跳跃动作没有尽情伸展。」
面对思颖,她很少正面赞许,她总是严厉地告诉她,这个做得不好、那边做得不够,她应该这样做、那样做。
许多时候,这些话会让思颖觉得自己很糟糕,但更多的时候,思颖提醒自己,姊姊的严格全是为她好。
思颖要求自己牢记,要不是姊姊从国中毕业就念夜间护校,白天赚钱供全家生活,她不可能无忧无虑,把心思全用在跳舞上面;要不是姊姊时时督促,她不可能年年得奖。
姊姊的衣柜里只有护士服和学校制服,她不出门、不花钱,她把家中所有资源都用到她身上,为了这些,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认真。
「我懂了,我会改进。」点点头,思颖送给姊姊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把巴洛克玫瑰练两次,再去洗澡吃饭,准备上学。」溱汸习惯对妹妹下命令。
「好。」
思颖听话地按下Play键,巴洛克玫瑰的音乐传出,仰头、抬手,脚站定第一位置,掌心两次内侧旋转,向上,盛开在春阳下的灿烂玫瑰苏醒,抬腿、两个蹬跃,轻轻巧巧的露珠在玫瑰花瓣上跳跃。
旋转、再旋转,春风亲吻上含苞玫瑰,催促著它展露娇颜。她尽情舞动身体,在音乐声中、在早起的朝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