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如果你可以像花蝴蝶一般陪著其他客人喝酒,凭什么——对他例外?」说完之后,他戒慎恐惧地望著冷晏妮微微泛白的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冷晏妮的指尖狠狠戳进了掌心里,她的心早就被痛楚剥夺了所有感觉,半晌,她才在极端灰沮和愤怒的双重刺激下,挺起背脊,对著一脸惶恐的王国辉说:
「没你的事,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的。」
待王国辉出去后,她震颤地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火,几乎握不住地吸了两口,然后,她匆匆地拿出粉盒,在苍白的脸颊上用力扑拍著,彷佛要把积压的委屈藉此发泄一光。
☆
楚石望著空泛的玻璃酒杯发呆,整个人都浸淫在一份又悲怆又绝望的复杂情境中。
辗转在内心深处的刺痛让他的脸部掠过一阵轻颤,挥身痉孪的差点控碎了手中酒杯。
当一抹淡雅清柔的香味绕鼻而来时,他立刻震动地抬起眼,用一种探刻的、悲哀的、无以言喻的眼光瞅著那位坐在他对面,美得教人心痛的女人。
上苍真是眷爱著她,不是吗?
岁月沧桑只是改变了曾有的山盟海誓,而她却依稀明艳,妩媚如初,甚至还多了一份夺目优雅的风情!!
「你叫我过来,只是准备跟我玩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默游戏吗?」她不徐不缓的说,内心却被他那烧灼般的凝视搅乱了思潮。
「我找你来,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美丽而充满了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他沙哑地说。
「哦?」她的喉咙没由来地紧缩了。
他注视著她,目光是深沉而难懂的。「我从小是生长在一个传统而礼教分明的书香门第,身为独子的我在完成北大的学业之后,家人便速速做主替我讨了一个媳妇。」他顿了顿,点了烟,在烟雾迷蒙中他继续说道:
「我的太太她是一个传统、典型的中国女性,她个性温婉娴淑,是那种以先生、家庭为生活重心的女人,只是她天生体弱多病,过门不到两年就卧病在床——」他停下来,紧盯著她。「你想不想知道她罹患的是什么病?」
「哦?什么毛病?」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何等的颤抖。
「慢性肝炎,而我那个抱孙急切的父亲又在这时候催促我娶妾,我不肯,父亲为此大为不快。这件事僵持了半年之久,我父亲也几乎快淡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北大认识一个艳冠群芳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女学生,她不但姿丽娉婷、眉目如画,更是一个才情出众,充满诗情画意的女孩子,我从来没有看过像她那样才貌双全、对生命充满了狂热和憧憬的女孩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动静皆宜——深深抓住了我,让我像失魂落魄的傻瓜一般只敢远远地观望著她周旋在所有男老师、男同学蜂拥的爱慕和追逐中!」他说得好入神,双目炯炯发亮,在晕蒙的灯光烘托下灿亮如星河一般。
她听得更入神了,一段动人的情爱穿梭在似幻似真的挣扎情潮中。「后来呢?你就眼睁睁地看她投入别人的怀抱,而不敢向她表明感情?」她柔声问道,眼睛迷蒙如烟,分不清是喜抑或是悲?
「我很想,但是我不敢——」他干涩地吸了一口烟又说。「我不断提醒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虽然,在她身上我第一次领会到爱情那种至死不渝的深刻情怀,但——我还是不敢向她表白,我怕——我换来的只是一场奚落和自取其唇,更怕——委屈了她。」他停顿了一下,捺熄了烟蒂。「没想到——有一回,是七夕情人节吧!我亲眼目睹她被我的得意门生接出去游车河,我无力阻挡,也不敢阻挠,一个人心情郁闷的枯坐在宿舍内藉酒浇愁,却没想到——校监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来,我望著上面娟秀清逸的字迹,整个心都狂跳起来——」
他停下来啾著她,意味深长的说:
「我现在都还能感觉到那种全身的血液彷佛焚烧起来的悸动和偾张——我颤抖著手一时震动不已,迅速而贪婪地抽出信件,只看到一张绢白、飘著茉莉清香的纸绢上写著;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看到这首诗,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就像初尝情果的傻子般冲出宿舍,冲到她的住屋前,还来不及敲门,她就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我眼前,望著她那宜嗔宜喜,半忧半愁的容颜,我再也无抵抗的能力了!拥著她,吻著她,我有一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的感动,更有一份罪恶感和疼惜,望著她酡红如醉的芳颜,我歉疚地对她说:「知秋,我配不上你,这样是亵渎了你——」
「她含泪地捂住我的唇,脸上却绽著好美好美的笑容,我望著她,首次领悟到什么叫做一笑倾城——」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地下夫人,虽然,我博得双亲和妻子的认同和体恤,但,我仍然挥不去那份揪心的歉意和怜疼。」
「隔年,我们第一个孩子出世了,初为人父、人母的我们欢喜若狂地抱著我那粉雕玉琢的大女儿楚梦安回广东老家给我爸妈看,在取得妻子默肯的情况下我们拜堂成亲了。当时,我拥著她温软的身子,心疼地吻著她,悄声说著我的感激和歉疚:「怜卿薄命甘做妾!」 」
「接著,我们一家三口共度了一段像神仙眷属般的婚姻生活,她毕业后也在北大任教,然后,我们第二个女儿楚梦思降临了——」他凄怆地苦笑了一下。「幸福降临得太快,连老天爷也会嫉妒的,在一九六七年,时局开始变了,当局为了打击异议份子开始策动清算斗争整肃知识份子,整个北大都陷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中,接著,恐怖的逮捕行动开始了,许多教授、讲师和研究生都被扣上反革命罪的帽子,批判他们、斗争他们的竟然都是自已最亲近、信任的学生。」他神色凝肃,声音变得更凄寒、消沉了。「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恶劣情况下,我和知秋,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二夫人她叫做柳知秋,柳树的柳,一叶知秋的知秋,名字很美,很古典雅致是不是?」他目光如炬的紧盯著她,没有忽略掉她隐隐颤悸的身子。「你在发抖?是觉得冷?还是被我的故事吓坏了?!」他声音温柔得像春风的呢喃,但他表情僵硬、严峻得教人胆寒。
冷晏妮双手紧绞在一块,整个人像掉入炼狱中忽冷忽热、忽喜忽悲,酸楚地泪意盈然,然而,楚石残酷的无视于她梨花带雨似的容颜,他咄咄逼人地俯向她:「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最擅长交际应酬,运用你温存的笑容、媚视烟行的风情,来抚慰男人受伤的心吗?」
冷晏妮的心紧缩成一团,屈辱的泪满滥地在眼眶内盘旋,她挣扎了半晌,却因激愤、悲痛而无法言语,看到楚石一脸轻蔑、残酷地欣赏著她的痛苦,她再也无法安之若素地坐在这任凭他宰割了。她倏然站起来,白著脸颤声说:
「楚先生,很抱歉,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希望你不介意,改天再抽空听你的故事,我——」她还来不及说完,楚石已用力地按住她的肩头,强迫她坐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苍白的脸慢声说道:
「我很介意,我坚持要一鼓作气地说完这个折磨我已久的故事,难得我和冷小姐一见如故,而冷小姐一向善解人意,相信你不会扫我的雅兴才是?!」接著,他不睬冷晏妮祈求而噙著泪水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和知秋都有著共同的体认,知道历史的悲剧又再重演了,知识份子又再度成为政治整肃异己下的牺牲品,我们不甘就这样被迫害,被无端扣上政治荒诞、残忍的罪名,为了留得青山在,更为了做历史的见证人,更为我们那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决定逃亡,在亲友的协助、掩护下,我们潜回了广东老家,在我那位在广东省党部担任书记的表兄——徐定瑭的建议下,我们准备搭渔船先逃到香港再作打算。谁知道——就在我们夜宿在渔夫家中准备出发的前一晚,柳知秋和我的小女儿梦思都失踪了,在遍寻不获的情况下,我焦虑得几乎要发疯了,执意不肯搭渔船离开,最后——我是在家人亲友的全力捆绑下被送上船的。」他说到这全身紧绷,表情变得更激动而冷峻了。「上苍是很会捉弄人的,经过几天心惊胆跳、狼狈不堪的海上逃亡,我们终于安全地抵达了香港,抱著年仅两岁的大女儿,我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快慰,全心全意都挂虑著我那莫名失踪的妻女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