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擎哥。”
“不必谢我,我跟你一样都深深爱着紫筑!所以——我并不是为你才回去的,而是——
为她!”聂子擎深沉而坦率的说。
“什么?”席紫若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第六章
坐在聂子擎的画室一隅的沙发椅内,席紫若接过他递来的一本略嫌陈旧的素描簿。
她本能地打开它,逐页翻阅着。
但见,一页页的人物素描活生生地映入眼前;而这本素描簿的模特儿,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眉目如画、明眸皓齿,有几分古典、几分雅致的清秀佳人。
这个清秀佳人正是她的姊姊——席紫筑。
画里的她,有各种不同的神韵和风采,栩栩如生,细腻而传神。
透过一只深情而无言的炭笔,聂子擎画下了生气的紫筑、高傲的紫筑、微笑的紫筑、羞赧的紫筑、纯情的紫筑……
除了瞎子,任何人都可以从这些充满感情和律动的笔触里,看到画者对模特儿那份深刻而毋需怀疑的深情。
席紫若轻轻合上了那本令她震慑而动容的素描簿。“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这样深深地爱着紫筑。”
聂子擎淡淡地撇撇唇,点了一根烟,凝视着那阵袅袅上升的烟雾。“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会这样矢志不移的爱着紫筑。我想,画画的人对感情,都有一份孩子气的固执和痴狂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紫筑的?”席紫若深思的说,“在我的记忆里面,除了吵架,你和紫筑就像宿世仇人似的,对彼此并没有好感。”
聂子擎又抽了一口烟,露出苍凉而落寞的一笑。“严格说起来,我小时候并不喜欢紫筑,也不太愿意和她接近。她太爱漂亮、太爱干净,不仅骄傲过人,又恃才傲物,像个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的‘水晶公主’,大家都赞美她美丽聪明,给她取个外号叫‘白雪公主’,而我这个好动粗野,上山下地无所不玩的‘野猴子’,一看到她就想躲得远远的,深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公主高贵洁白的衣裳。
“一直到辜允淮来你家玩的那一天,我被迫和她同一组,和你与辜允淮这一组比赛爬树、打弹珠、玩骑马打仗、官兵捉强盗开始,我才发现她除了漂亮、功课好之外,还是个相当好胜的小姑娘,好胜到连玩游戏都要拿第一、不许输人。看她输给你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我竟产生了一股奇妙而难以解释的怜惜感。可是,以后我还是不敢和她这位样样完美、锋芒逼人的公主接近。
“直到她考上北一女那一年,我就读复兴商工三年级,有一回我逛重庆南路遇见了她,顺路骑脚踏车送她一块回去。当她被我狂飙急驰的车速吓得情不自禁、伸手羞涩地抱住我的腰时,我发现自己的心脏突然狂跳得好厉害,一股难以解释的喜悦和惊奇,紧紧抓住我愤张的情绪,而紫筑那嫣红似火、含嗔带喜的神态,更令我心醉神驰、呼吸急促,有种难以招架的晕眩感……”
他停顿了一下,又再吸了一口烟,任迷NFDAB的烟雾遮掩住他那张有几分迷离和沧桑气息的脸孔。“于是,我像个初坠爱河、少不更事的小傻瓜一样,天天都去接她放学,并写了无数封情书给她,而浑然忘了横隔在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和矛盾……是的,矛盾。紫筑对于我的态度,总是充满了冷暖相煎的矛盾,有时候,我对她太好,她会拿乔而摆出一副高傲不屑的态度;当我气得跟她冷战时,她又会患得患失,泪眼汪汪地找机会跟我和解。我们这份青涩而情窦初开的感情常常在现实和理想的挣扎中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他说到这,捺熄了手中的烟屁股,并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也顺手递给听得有几分出神的席紫若。
他喝了口热气四溢的热茶,清了清喉咙,平息复杂纠葛的情绪,又重新开口说道:“我们就这样时而闹别扭、时而和好如初地交往了两个多月,我夹在自卑和感情的煎熬中;她夹在骄傲和感情的煎熬中,我们相爱得既甜蜜又勉强,既想挣脱却又难以割舍,我知道她这个穿着一身绿色制服,走到哪里都可以抬头挺胸的北一女之花,应该交往的对象是建国中学、师大附中这些明星学校、品学兼优的白马王子,而不是我这个相形见绌的职校学生。而紫筑又是个骄傲好胜、追求唯美的女孩子,她强烈的自尊心也常常在我和她之间作梗。
“这种偷偷摸摸的交往、辛苦万状的恋爱,终于被你妈妈发现了!她震怒不已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了一些非常实在又令人难堪的话,而你姊姊紫筑只是默默地流泪,祈求着你妈妈的谅解。她说,只要你妈妈肯原谅她,她会跟我断绝来往的。紫筑的话比你妈妈那难听十倍的话更深深地刺伤了我,所以,我在伤心欲绝和自尊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情况下,拂袖而去。从此,和你那冷若冰霜的姊姊保持永远的距离……”
“可是,你仍然深深爱着紫筑,所以,你才会在紫筑为辜允淮割腕自杀的非常时期,向我求婚,以成全紫筑爱辜允淮的那颗心。”席紫若若有所思的望着他说。
聂子擎眉峰紧蹙地发出一丝感触万千的叹息。“可惜的是,我们这份苦心却仍然换不回紫筑的幸福和快乐。骄傲如她、任性如她,却一头栽进了婚姻变色、遇人不淑的深渊里。面对今天这样纠葛复杂的局面,我有时候真的不禁怀疑,老天爷是不是跟我们四个人开了一次最残酷的玩笑?”
席紫若垂下眼脸,无意识的望着已经冷却的茶杯,心情更是紊乱沉重得如一团缠着累累死结的毛线,除了悲哀而不胜愁苦的叹息外,她真的是无语问苍天了!
席紫若风尘仆仆地拎着大皮箱下了计程车。
站在那栋日式的矮平房前,席紫若贪婪地逡巡着周遭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面对着这个当年令她落荒而逃、远赴重洋、睽别已久的家,她在心情复杂、悲喜交集的冲击下,隐忍多时的泪意终于控制不住,化成点点闪烁的泪光。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她要回来的消息,她想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却不知心力交瘁的母亲此刻是否在家,还是仍然守在医院,无奈地照顾着了无生意的紫筑?
她不做任何侥悻的揣测,刚找出钥匙准备开门时,铁门却冷不防地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正是关雅娴那张苍白憔悴、好像老了十几岁的容颜。
关雅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紫若,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
席紫若含笑地点点头,眼泪却不能自己地在眼眶内盘旋着。“妈,是我,我从美国飞回来陪你一起渡过难关,让你知道,你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关雅娴一听,忍不住鼻头一酸,心疼又内疚地伸手紧紧拥住紫若。“紫若,妈对不起你,妈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
“妈,你别这么说,是我以前不懂事,老是惹你伤心失望,是——我才该向你道歉赔罪。”席紫若泪光莹莹的柔声说道。
关雅娴闻言,内心的愧疚更深了。她望着席紫若那张减了几分稚气和棱角,却更显得妩媚清丽的容颜,惭愧又安慰地叹道:“紫若,你还是那么善良,那么勇于付出自己的感情。
三年不见,你变得更成熟美丽,也变得更稳重沉静了。”
席紫若伸手轻轻抚摸母亲那早生的华发,哽咽地说:“妈,你的白头发怎么突然冒得那么多?爸和紫筑一定让你伤了不少心,你大概连觉都没有睡好吧!”
关雅娴神色一黯。“这是我的报应,是我咎由自取,怨不了你爸爸心灰意冷的想跟我离婚……”
“妈,爸爸怎么突然会想跟你离婚呢?他是那么爱你、宠你啊!”席紫若不解地蹙起眉梢。
关雅娴眼中的凄楚更深了,她抑郁消沉地吐出一口闷闷的长气,“唉!说来话长,你先进来,妈给你下碗汤面,记得你最爱吃大卤面了。等吃过晚饭,妈再跟你谈我和你爸爸之间的事。”
进了屋内,席紫若放下沉重的皮箱,连忙拦阻准备走向厨房下面的关雅娴。“妈,我不饿,我下飞机之前才吃过点心的,我急着想知道,爸和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到年过半百还要闹离婚的田地?!”
关雅娴的身躯没来由地掠过一阵激烈的震颤,她咬紧下唇,费力地和自己的理智挣扎了好一会,最后,她乏力而无助的跌坐在客厅的沙发内,黯然悲凉的望着席紫若,说:“紫若,这件事不仅关系着我和你爸爸之间的感情恩怨,更关系着紫筑的身世,所以,我希望你听了之后,能保守这个秘密,别让紫筑知道。”
席紫若的心狂跳了一下,“妈,我会有分寸的,你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急切的说。
关雅娴垂下眼睑,望着自己紧绞在一块的手,语音沉重的开始陈述着这段隐藏在她心头已长达二十多年的秘密。
“我在没嫁给你爸爸之前,有个交往长达三年的男朋友,他叫汪盛霖,也就是现在享誉东南亚的房地产钜子。那时候他还在研究所念书,而我专科毕业之后就进入社会做事。你爸爸是我的同事。他这个人虽然内敛稳重而不善于表达感情,但他却对我非常温柔体贴,常常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适时出现。尽管如此,我心里爱的、在乎的却仍然是我的初恋男友汪盛霖。他是个风度翩翩,又漂亮又有家世背景的富家子弟。由于他是独生子,所以,他爸妈对他的寄望非常高,对于他择偶的对象更是挑剔得很,而我——只是一个出身渔家的平凡女子。他母亲知道他跟我恋爱的事情之后,便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尽办法逼他跟我分手,可惜的是,她愈是阻挠、愈是从中干涉,我跟汪盛霖就爱得愈坚定、愈分不开。对于他母亲的势利和现实,我们反弹得很厉害,甚至——还私下约定想远走高飞、私自成亲。可是——”她凄怆地笑了一下,眼中慢慢浮现闪动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