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紫若跳下床,漫不经心地抓起梳子胡乱梳理着一头蓬松而微鬈的长发。“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哩,反正,我们家已经有了你这么一位完美无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的天之骄女,也不差出我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来平衡生态!”
“你哟!还真是古里稀怪的歪理一大堆,再跟你瞎扯下去,我准会被你呕得七孔出血!”席紫筑没好气地嘟哝着。
席紫若扬扬眉,慧黠地笑了笑,“那,你的定力可比我们那个精力无远弗届的老妈差了一大截。为了将我这根铁杵磨成锈花针,她老人家可是拿出了国父十次革命,还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只差没把我的骨头给拆了,重新打造。”
“你别把妈形容得像巫婆一样恐怖好不好?她会那么严厉的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希望你能振作精神,力争上游。”
席紫若更换睡衣的手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调笑已经被一股无奈的凝思所取代。“我知道妈是恨铁不成钢,但不是所有的铁都可以磨炼成钢的。人各有志,我从来不认为一张大学文凭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我从平地直上云霄,变成另一个你。”
席紫筑微愣了一下,“紫若,你还年轻,一次大学联考的失败并不算什么,连我成绩这么好的人偶尔也会演出失常,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否决了自己再升学进修的机会呢?”席紫若牵动嘴畔,逸出一丝苍凉的苦笑。“姊,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读书的料,也从不认为真正的学问只有上大学才能学习得到。人生不是只有一条道路,生命的乐趣还有梦想的实现,并不是只有在大学里头才能找到、才能完成,我觉得提早面对社会也是一种成长、一种进修,像我现在在这家快递公司上班,我觉得很实在、很自由,每天可以接触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这也是另一种生命的展现,不是吗?”
席紫筑怔忡地凝注着席紫若,仿佛被她这番充满人生哲理的一席话给震慑住了,她从来不知道一向任性顽皮、我行我素、洒脱浪漫惯了的紫若,也有这么感性成熟的一面风貌。虽然她率性随缘的人生哲学常常不符合现实,也和自己唯美严谨的人生蓝图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别,但诚如紫若刚刚所说的,人生并不只有一条道路,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在山峰上傲视群伦,成为人中龙凤的。
“好吧!我不再说你了,只要你能快乐就好。”
席紫若刚套上一身的牛仔裤装,随手拿起橡皮圈扎起马尾,听到紫筑话中的感慨和遗憾,她定定地转首注视着她,别有深意的说:“我会快乐的,只要我的平凡庸俗不会辱没了你和妈妈的尊严和骄傲。”
席紫筑的脸色微微泛白了。“紫若,你——”
“姊,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席紫若慌忙解释着。“相反的,我很以你的成就为傲,你一向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榜样,只可惜,我缺乏你的智慧和美丽,东施效颦也无法散发出自己的光华,只有坦然地面对自己平凡不过的人生面貌,偶尔自惭形秽地躲远一点,免得让你们觉得丢脸难过。”
“紫若,你——”席紫筑震动莫名地瞅视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席紫若飘浮地抿抿嘴笑了。“姊,你别替我感到难过。我承认我是有点自卑,但还不至于自暴自弃,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会在联考的大门外找到属于我的世界的。”
席紫筑静静地注视着她,蠕动着嘴唇仍想补充一点自己的意见时,一记清脆刺耳的口哨声骤然在窗外响起。
她倏然拉开窗帘,一张浓眉大眼、俊朗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脸庞霍地出现在眼前。
一见到聂子擎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席紫筑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没事吹什么口哨?卖弄你的轻浮还是自以为是的潇洒?”
聂子擎淡淡地扬起一道浓眉,似笑非笑的瞅着她说:“我吹口哨也冒犯了你这个浑身都是刺芒的台大高材生了吗?”
“你——”席紫筑气得脸都涨红了,但向来骄傲矜持的她,并不想在聂子擎敌意的挑衅下失去令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优雅的风范,于是,她深抽一口气,冷冰冰地质问他,“你没事跑到紫若的房间窗口吹口哨干嘛?”
“我高兴,我心血来潮不可以吗?”聂子擎嘻皮笑脸的说,“怎么?你这个台大的菁英分子什么时候成了你妹妹席紫若的舍监,连我在她窗外吹个口哨,你也要多管闲事、兴师问罪?”
“哼,你要在别人家窗口吹口哨我是管不着,也懒得管,但紫若是我妹妹,你想动她的脑筋我就管得着!”
聂子擎脸上的嘲谑更浓了,他撇撇唇,慢条斯理的反问她,“哦?请问你是要怎么个管法?是打算横刀夺爱,舍身救妹,还是将就点让我占个便宜,来个一箭双雕呢?”
席紫筑气恼得连耳根都涨得通红了。“你——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别人吃你那一套,我席紫筑可不吃。”
“当然,我聂子擎也不敢高攀你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材生,不过,我吹口哨的对象是令妹,可不是你这个完美无缺的大小姐,能不能请你在自抬身价之余,别忘了高抬贵手?”
“你——”席紫筑这会儿可真是气得连牙齿都打颤了。
一直待在一旁隔岸观火,看得津津有味的席紫若,终于决定出面充当和事佬打圆场了。
“好了,你们两位别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抬杠个没完,好歹我们都是认识十多年的儿时玩伴,从小玩到大,吵的架还不够多吗?难道每一次见面都要弄到剑拔弩张、面红耳赤的地步吗?”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聂子擎好男不跟女斗!”孰料,他那息事宁人的口吻,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和狂妄、随便的用字遣词,却更巧妙地激怒了席紫筑。
她绷着一张寒冰冰的小脸,一字一句的冷声说:“你不用虚情假意故做清高,我席紫筑用不着你相让,更不屑领你的情!”
聂子擎双眼亮熠熠地瞅视着她,一抹揶揄的光芒闪过眼底,然后他转向席紫若,半真半假的调笑道:“紫若,还是你聪明,抵死不肯重考大学,否则就算考进台大,却成了人见人畏、令人头大不已的母夜叉,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他的指桑骂槐更加速点燃了席紫筑眼中的火光。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震颤,还来不及凝聚火力加以反击时,席紫若已经眼明手快地把她拉过一旁了。“姊,聂大哥就是喜欢逞口舌之快,你也知道他是个好面子又好强的人,你就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吧!”
席紫筑憋着气瞪着她,好半晌才生硬的说:“像他这种毫无内涵,只有一口毒牙的浪荡子,我才懒得跟他浪费口舌吵架呢!可是,紫若,你也应该收敛收敛,谨慎选择朋友,别老是跟他瞎混在一起,弄低了自己的格调。”
席紫若还来不及回话,聂子擎已绷着脸,语音森冷的回敬道:“席紫筑,你别狗眼看人低,我聂子擎虽然书念得没你好,但这并不表示我的人格和尊严也比你矮一截,可以任你踩在地上践踏!”
席紫筑脸色一变,尚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聂子擎又沉着脸,慢慢地从齿缝中迸出话来,“你可以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但你并没有权利贬损别人,甚至以羞辱别人的尊严来提高自己的格调。”话毕,他僵硬地车转身子,消失在窗台那端。
席紫筑的脸色瞬时难看得像隆冬深沉欲雨的夜色,而席紫若咬着下唇犹疑了好一会,也跟着横越窗台,从窗口跳了出去。
“紫若,你在干嘛?”席紫筑惊愕地俯向窗台尖声叫道。
席紫若却早已沿着庭园窜向后门,而她的声音从空气中速远地飘了过来——“姊,我去看聂大哥,不回来吃中饭了,你替我向爸妈说一声。”
席紫筑仍想劝阻她,却听到后门砰然关上的声响,于是,她只好气沮地吞咽下所有梗在喉头的话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呆坐在紫若的书桌前。望着窗外蔚蓝如洗的晴空,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却淫浸在一片莫名其妙的阴雨中。
席紫若在后山坡绕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块隐密的小山丘上发现了神情阴郁的聂子擎。
他手里拿着半截烟蒂,眼睛却直勾勾地凝注着摆在他面前的画架,空白的画布上呈现出一只用炭笔勾勒出来的老鹰,一只孤独、骄傲又迷惘落拓的巨鹰。
席紫若支着下巴坐在他身畔,细细眯起眼端详着那幅初见模型却格外震慑人的画作,“你画的是你自己吗?擎哥?”
聂子擎微微一震,缓缓捺熄了手中的烟蒂,苦笑地叹道:“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失意人,岂能和鸟中之王猎鹰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