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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宁阳侯狄云栖抖抖缰索,意态潇洒的飞身下马。

  随行的贴身仆役狄扬即刻挽著马缓,牵著那匹浑身黑亮、仪姿非凡、狂猛不驯的骏马,肩背著一头肥硕结实的死鹿,神气活现地尾随著狄云栖进入那座气势恢宏壮观的府邸。

  肃立在大门两侧的侍卫连忙向狄云栖躬身问安,狄云栖随手一挥,「甭多礼了,本爵今天陪万岁爷到景山狩猎,成果辉煌,这头肥鹿便是皇上御赐的,今晚加菜,你们大家都有口福了。」说完,他挑了挑剑眉,低声吩咐狄扬把肥鹿送交膳房处理。

  狄扬领命而去,狄云栖则意气风发地步下台阶,经过一条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长廊,准备绕过池上曲折绵延的回廊,穿过林荫浓翳,清泉趵突、绿筱沧涟,轩廊亭右相映成趣的琼林园,回到自己的寝居「绛雪楼」洗涤尘垢,稍做歇憩。

  才刚下台阶,穿过拱桥,步上垂柳葱郁、翠竹掩映、秀石玲珑的悬镜亭,宁阳侯府的老总管狄谦已经迎了上来。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狄云栖心中暗暗叫苦,知道狄谦半路拦截,一定又有长篇大论的舌经要念,他运气不佳,闪避不及,索性坐在悬镜亭的石椅上,摆出认命的嘴脸,摇晃著手中的折扇低叹道:

  「狄总管,我也不过才离家十天而已,你别像猫盯老鼠似的,净爱找我的碴!」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忍辜负老侯爷生前的重托,放任少爷荒唐度日,任性妄为!」狄谦苦口婆心的躬身说道。

  狄云栖仍是一脸跌宕不羁的神态。「我何曾荒唐?又何曾任性妄为来著?你别老是把我爹抬出来压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你不懂,就别唠唠叨叨的惹人心烦!」

  狄谦老脸闪过一抹受伤而难堪的神色,但,他仍不死心地继续扮演著忠心谏主的角色。「少爷,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知道你不乐意听我啰嗦,但,奴才一日为仆,一日就不会或忘自己的责任,你是老侯爷唯一的独生子,老侯爷对你寄予厚望,不惜千里迢迢送你去天山习艺,无异是希望你能头角峥嵘,光耀门楣,成为大明王朝的楝梁,谁知你却……」

  「我却怎样?」狄云栖怏然不快的沉下脸,「我费尽心思地讨好皇上,巴结刘瑾,还不是为了巩固我们狄家在朝廷的地位?你不知我的用意、不解我的苦心,就不要妄加批评,叨唠不休!」

  「少爷,你这是在光耀门楣?还是在趋炎附势、苟且偷安啊!」狄谦凛然无畏的直言道:「你明知皇上轻狂好玩,任性疏事,而刘瑾又是个邪恶狡诈的坏胚子,你身为人臣,又是皇上的表兄,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外甥,你不伺机举谏忠言,规劝圣上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和皇上一块厮混享乐,和刘瑾鼻息相通,同流合污呢?」

  「放肆!」狄云栖面罩寒霜的厉声喝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奴才,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鬼话!你不见我锒铛下狱,抄家灭族,心有不甘是不是?」

  忠心质朴的狄谦仍一意孤行的苦口相劝,「少爷,你以前不是常说:人生自苦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吗?记得以前,你最爱念北宋民族英雄岳少保的一首诗:「正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斩除元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怎么,你现在全忘了?」

  狄云栖为之一窒,他拂然不悦的挥挥衣袖,「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做人不能食古不化,冥顽不通,不知权变进退之道,我若还像以前那般天真,只知意气用事,早就魂归九泉,尸骨无存了,」他嗤之以鼻的摇摇头,「这命都没了,光有一腔热血,满腹理想何用?哼,也只有蒋钦、许天赐这等自命清高的迂儒,才会落到今天这种壮志未筹身先死的悲惨下场,所谓人生苦短,欢乐几何?本爵若不懂得爱惜生命,及时行乐,岂非有负来此人世一遭?」

  狄谦见狄云栖执迷不悔,苦劝无效,不禁为之气沮痛心,想到一生清廉、义高云天、气节凛然的老侯爷,他感触万千,不禁悲中从来,老泪盈眶了。

  「干嘛哭丧著一张脸?我累了大半天,回到家里,你不嘘寒问暖,好生伺候,还净摆脸谱给我看,早知如此,我就不回府,直接上醉芙楼去找那些莺莺燕燕,享受温玉温馨抱满怀的旖旎快活!」狄云栖满脸不耐的蹙起眉举。

  狄谦脸上盛满了悲哀与无奈,「少爷,你别老往那些青楼楚馆里跑,这温柔乡多是英雄冢,何况,你是红绳系足,有婚约的人,你老跟那些路柳墙花牵扯不清,闹出艳闻,对你未来的岳父曲尚书总是不好交代啊!」

  狄云栖扬扬折扇,满不在乎的撇撇层,「我又没说一定要娶他女儿,他若是看不惯我的作风,大可以解除婚约,我是求之不得!」

  「少爷,这万万使不得!」狄谦满脸焦惶的嚷道,「这桩婚事可是老侯爷为你做主婚配的,你再怎么随性风流,也不能迳自毁婚,辜负老侯爷,羞辱曲大人啊!」

  狄云栖的眉头攒得更紧了,「我爹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硬给我订了一门亲事,这不啻是给我上了一道挣脱不去的枷锁嘛!想那曲大人看起来一丝不苟,言语温吞乏味,他的女儿一定也是死板板的,让人索然无趣、退避三舍,唉!」他不胜苦恼的轻叹一声,「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头痛,如果我能退掉这门亲事,改娶襄妤进门就好了。」

  他口中的襄妤是艳冠江南的秦淮名妓彭襄妤。

  此女不仅风华绝代,天姿巧慧,就连一身的才艺也是名冠教坊,无人能及。

  非但精通诗史,举凡琴棋书画、歌舞弹唱、神针曲圣、食谱茶经更是无所不通,纽一所不晓。

  她不轻易接客,除了重金之外,尚需经过才艺考核,凡能与她吟诗对唱且心意相通者,方能上媚香阁与她会面,一睹风采。

  愈是这样不易相与,她的吸引力就愈眩惑醉人。对于她的才情傲骨,美丽绝色,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达官显要、富贾名绅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为了赢得佳人垂青,有钱者莫不慷慨解囊,一掷千金,有才者更是斗酒百篇,附庸风雅。

  可惜,真正能上媚香阁一亲芳泽的人,实在是聊聊无几,狄云栖便是少数中的幸运儿之一。

  狄云栖虽然玩世不恭,风流倜傥,但,却不是徒具其表的美男子,他豪迈落拓,能玩能疯,允文允武,胸罗万卷书,才冠紫禁城,是而深得虽委身青楼,却心高气傲的江南花魁彭襄妤青睐,甘愿为他敞开香阁,喁喁话情。

  久而久之,人人尽知这段香艳缠绵的风流轶事。连当朝天子朱寿都知道潇洒不羁的宁阳侯有个色艺双全的花国红颜,其浪漫温存之处,比起他和李凤姐之间的插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哩!

  狄谦虽知狄云栖偎红倚翠、狎昵名妓,但他人微言轻,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就盼年少轻狂、风流自许的狄云栖只是逢场作戏,一时情迷而已。这下,听到他竟有悔婚,娶妓为妻的念头,不由惊慌失措,紧张兮兮的叠声嚷道: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少爷,你千万不能招妓人门,让老爷、夫人九泉之下不得暝目啊!」

  「这也不许,那也不可,狄总管,你在侯府里管上管下、管内管外还不过瘾,连我这个难得回府、趟的主子,你也想管上一管,」狄云栖面带嘲谑的重重一哼,「哼,我看这宁阳侯府以后就由你当家做主算了。」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狄云栖攒眉蹙额,折扇一挥,迅速打断了他,「狄总管,你有完没完?你再这么谍谍不休,我可要叫狄扬备马,夜宿醉芙楼了。」

  狄谦脸色为之一顿,只好赶紧噤声,摇摇头,从心底发出一声无言的悲叹,垂头丧气地穿过花叶扶疏、鱼翔碧流的庭园榭舫,决定上祠堂跟老侯爷诉苦谢罪去。

  狄云栖轻轻合起那把白玉折扇,徐徐起身,仰首望著浩瀚的苍穹,缀缀闪烁的繁星,欲隐还现的明月,不禁摇头轻吟著一首古诗:

  寥寥东郭外,白首一先生。

  解印抓琴在,移家五柳城。

  夕阳临水钓,春雨向田耕。

  终日空林下,何人识此情?

  缓缓地,他拾阶而下,任晚风拂面,衣祛飘然,他迳自踽行,掩映在琼林园暗香疏影、岩壑幽深的美景中。

  ☆

  正德三年,暮春时节,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细雨绵绵的帘幕中。

  当朝天子朱厚照已经许久未上朝听政,整日沉溺在豹房里享乐逸游,擒拿格斗,过著游手好闲、醉生梦死的生活。

  豹房是建于紫京城西华门,濒临筒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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