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琬萝听了这番话,当真是冷暖相煎,有苦难言,只能牵强地挤出一丝苦笑,「房大人,您言重了,您怎么知道我是吏部尚书曲惟学的女兄?」
「前内阁大学士谢迁是下官的恩师,他与令尊、老宁阳侯私交甚笃,令尊和老宁阳侯订亲结盟一事,他曾向我提及过,是而知道小姐是曲尚书的千金。」房知县犹豫了一下,「只是下官不解,曲尚书为何将小姐留在常熟县,托予妻舅照料?不在京城府邸同享天伦?」
曲琬萝星眸半掩,语音幽沉的轻叹道:
「宦海升沈,诡谲多变,自刘瑾把权当道以来,朝中忠臣,死的死,辞官的辞官,家父眼见皇帝身边尽是些奸佞小人,不忍独善其身,是而忍辱负重,继续留在朝中任职,仅盼能尽棉薄之力,伺机忠谏圣上。他怕刘瑾有朝一日会把整肃异己的目标转移到他身上,为了保护我,三年前,他忍痛将我送到舅舅家寄住,如非必要,他也不轻易来探视我,免得让刘瑾的爪牙抓到把柄,有机可乘!」
房知县眼中充满了敬意和感动,「曲尚书公忠体国,用心良苦,下官深感佩服!」
曲琬萝神色飘忽的微微一福,「夜已深了,不便再叨扰大人,我们就此告辞。」
房知县不敢多留,连忙唤管家护送曲琬萝主仆回府。
送到大门外,房知县见儿子那痴迷难舍的目光,不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人家是当朝权贵,皇亲国戚的未婚妻,又是七品尚书的千金,为父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县令,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房坤玉神色黯然,「孩儿知道,只是……」他为之懊恼又为之不甘的暗自咬牙,「宁阳侯是个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浑球侯爵,曲姑娘嫁给他——只有被糟蹋的份!」
房知县心中也不无感伤和遗憾,「唉!这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接著,又是一声长叹,伴著大门封锁的声响,隐没在夜的静默与寂寥中。
☆
筝儿心灵性巧,察眼观色,见曲琬萝出了知县府邸,一路上绷著脸冷冰冰的不说话,她机伶地封著小嘴不敢作声。
一回到舅老爷那栋巍峨气派、不输官宦人家的宅院;她一反常态的,任曲琬萝迳自回房,没跟上前伺候。反倒把身子一转,穿过迥廊,绕过花园亭台,蹑手蹑脚地躲进厨房洗手做羹汤了。
曲琬萝上了采风阁,轻轻推开一扇小巧而雅致的黄竹条子门,袅袅婷婷地掀起书斋的珠帘,回到小巧雅致的寝室。
寝室虽然不大,却布置得清逸绝俗,纤尘不染。
整个房间,都髹成雪白之色,地下铺著软厚的白熊皮地毡,层层莹白透明的纱缦自壁顶垂落,四只古铜色的小玉鼎植著四株吐著幽香、姿妍娇柔的白兰花。八盏紫金宫灯分悬于屋顶,米黄色的绿穗子静静的垂下,墙上挂著一面铜镜,一支琵琶,一副锦绣的「簪花仕女图」,墙角立著一张桃花心小木桌,竖著两盏银烛,于精巧宁静中充分流露著大家闺秀的典雅脱俗。
靠著一扇半圆的纸窗之傍,陈列著一张宽大而舒软的锦榻。
怀著满怀难言而落寞的愁绪,曲琬萝意兴阑珊地倚靠在锦塌上,手里抱著丝枕,神情恍惚,闭目无语。
珠帘忽啦啦的一响,「小姐。」筝儿笑容可掬的端著托盘走了进来,上呈四碟精致爽口的小点心,「你饿了吧!吃点消夜,有你爱吃的珍珠玉米粥和玫瑰千层糕,奴婢特别为你准备的,你尝尝好吗?」
曲琬萝仍是闭著眼睫,默不作声。
筝儿努努小嘴,把托盘搁在墙角桃花心小木桌上,手脚灵巧地踱到曲琬萝面前打躬作揖,软言讨巧。「小姐,奴婢跟你陪罪,请你大人大量,降降火气,你晚上才喝了一碗莲子汤,现在一定饿坏了,你要跟小的生气、算帐,也等祭完了五脏庙,再开炮数落也未迟啊!」
曲琬萝没好气的冒出一声冷哼,「哼,我气都气饱了,哪还会饿啊!」偏偏,她的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哝作响,害她下不了台,一时羞恼得满脸红霞,杏眼圆睁。
筝儿噗哧一笑,「小姐,你嘴巴不饿,肚子却饿得在那儿敲锣打鼓呢!」她轻手轻脚地端了那碗珍珠玉米粥递到曲琬萝面前,「小姐,你就趁热吃了吧,别为了跟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呕气,虐待自己的五脏庙啊!」
饥肠辘辘的曲琬萝顺水推舟地端过那碗香气四溢的热粥,吃了一口,嘴里仍不忘端著主人的架子,训斥著人小鬼大,能言善道的筝儿。
「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鬼丫头片子,就会跟我玩这种前倨后恭的把戏,早知道你这么刁钻冥顽、花样百出,当初就不该带你来常熟,应该把你留在官邸伺候我爹,看你还敢不敢那么嚣张,不知轻重?」
「小姐,幸亏你没那么做,否则,那可是你的损失、老爷的不幸罗!」筝儿笑嘻嘻的接口道。
「此话怎讲?」曲琬萝明知筝儿这个鬼精灵最会瞎掰、闲扯淡,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作祟,搭腔询问。
「理由很简单啊!」筝儿转动著一对清亮慧黠的眼珠子,「筝儿刁钻顽皮,正可以给小姐解闷逗乐,顺便衬托小姐你的端庄娴静、和善可亲,而老爷是个道貌岸然、一丝不苟的大官爷,筝儿这些长处在老爷跟前,全没有发挥的空间,弄个不好,还可能害老爷血气上升,提早驾鹤西归,筝儿再怎么不知轻重,也不敢厚颜留在京城服侍老爷,做个忘恩负义的罪人。」
曲琬萝听了还真是哭笑不得,她娇嗔地拧了筝儿的手背一下,轻声笑骂:
「死丫头,就会胡说八道,没个正经!」
筝儿吐吐小舌头,「小姐,你别恼我,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啊!想我筝儿虽是个渺小卑微,笑骂由人的小丫环,但,小姐你对我的好,我可是点滴记在心头,无日或忘。虽无力为你分忧解劳,但也求能做你肚子里的蛔虫,帮你消消闷气!」
「消消闷气?」曲琬萝好笑的轻扬秀眉,「这么说,你今晚在房知县家说得那一番不成体统、放肆大胆的话,也是替我消消闷气下的精心杰作罗!!」
「本来就是啊!」筝儿脸不红、气不喘的应声答道,「而且,我还是很用心良苦的呢?」
曲琬萝轻挪身子,下了锦榻,袅娜移至小木桌旁,拿了一小块玫瑰千层糕,斯斯文文的咬了一口,隐含笑意的轻哼道:
「你这丫头做错事永远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歪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个用心良苦来著?」并随手拿了一块糕赏给筝儿。
筝儿也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著,一边吃,一边笑语如珠地搬出她的「歪理」。「第一,我是瞧房知县父子对你甚为喜爱欣赏,尤其是房公子,自你一进房府,他那对眼珠子就如影随形,压根没离开过你身上片刻,一副痴情种子的德行,筝儿生怕他会因此对你倾心过头,相思成疾,就像梁山伯一样无药可救,呜呼哀哉,所以,才贸然提起你跟宁阳侯狄云栖已订亲的事,一来是教他彻底死心,顺道救他一命,二来也是乘机帮小姐你出口怨气。」
「怨气?」曲琬萝错愕不已,「我怨从何来?」
「小姐,你别否认,你心中的确是积压了不少委屈和怨尤。」筝儿直言不讳的说道:「只是,你是个名门淑媛,书香世家的熏陶教养,让你即便有苦、有泪也只能隐忍,往腹里吞,筝儿虽粗枝大叶,但并不是个迟顿怠慢的人,小姐的心事,我也能窥知一二,因此,你不敢说,不敢做的,筝儿替你代劳,但求能让你心情舒坦,知道自己并不是寂寞、孤立无援的。」
曲琬萝芳心为之撼动,为了掩饰自己波涛万涌的情绪,她飞快地别过头,强做镇定的否认著,「筝儿,别自作聪明,我根本……没什么悲愁怨苦可言。」
「怎么没有?」筝儿叨叨絮絮的低声反驳,「小姐,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这个伺候你近十年的小丫环,你自小就冰雪聪颖,才情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连书法都写得飘逸脱俗,自成一家,老爷常遗憾你不是男儿身,否则,你这个品貌出众的扫眉才子,定能像孟丽君一样,成为天子门下的当红状元。也因此,你孤芳自赏,冀许甚高,总期盼自己未来的夫婿是个卓伦出众、有骨气、有抱负、有志节的男子汉,孰料,宁阳侯从关外习艺归来,继承爵位,竟不思振作报国,镇日与他那皇帝表弟吃喝玩乐、率性妄为。甚至,还常常和刘瑾的爪牙流连青楼、召妓狎游。浑然不把老爷和小姐你的感受放在眼里。三年来,他装聋作哑,迟迟不履行婚约,害小姐深闺藏怨,无处倾吐,宁阳侯欺人太甚,你是千金小姐,碍于礼教,不便表示什么,但筝儿可不同了,我直言直语,痛加鞭笞,左右开弓,你不好骂自己的爹胡涂,我替你骂,你不好骂那个不成体统、放荡风流的宁阳侯,我替你骂,免得你一腔怨愁无处排解,有碍身心健康!」她顿了顿,语带诙谐的下了注解,「此乃筝儿为小姐你精心调制的良药,名为泄愤解愁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