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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移月影,斗转星横,曲琬萝见筝儿熟睡在靠墙的锦榻上,不禁好生羡慕她这种易怒易消,提得起放得下的爽朗性情。
不像她,幽柔多愁,情思难解。
足足躺在床上一个时辰了,仍无法摆脱心头的阴郁惆怅,安然入睡。
听到山门外更鼓之声,她不禁怔忡,秀眉轻颦,原来已是三更天了,她却思潮百变,辗转起伏,了无睡意。
这是她待在飞羽堡的最后一天,也罢,索性牺牲睡眠,趁著夜深人静,好好浏览著白云山的一景一木,做最后的凭吊和巡礼吧!下次!恐怕不会再有下次了吧!
想到这,她心里闪过一阵绞痛,勉强提起精神,披上了一件枣红色斗蓬,悄悄开门,离开了吟风阁。
出了回廊,绕过花圃,荷塘,不知不觉地,她又步履轻盈地走向了「锁绿亭」。
还未到达亭阁,远远便见一削瘦修长的人影倚栏而立,语音喑哑地吟哦著: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语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曲琬萝心头一阵荡漾,不觉呆愣愣地伫在原地,宛如一尊痴傻的美人石。
但听得一声搅人心乱的长叹之后,倚栏沉思的任逍遥又跟著悲吟道: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抑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唉!又是一声好深、好沉的长叹,任逍遥痴痴望著手中的丝帕,柔肠万结的吟诵著丝帕上所题的半阙词: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敌红飞过秋千去。
曲琬萝一听,再也忍不住胸头满溢的酸楚悲苦,不由捣住嘴,嘤嘤饮泣了。
任逍遥瞿然一惊,倏然回过神来,发现了她的芳踪,不觉真情流露,哑然唤道:「琬儿,是你!」
曲琬萝浑身一震,珠泪莹莹,正待转身离去时,任逍遥已施展轻功,飘然落在她的面前了。
两人凝眸相望,不觉柔肠百转,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你能……再摘下面巾,让我看看你吗?」曲琬萝泪光闪动地颤声问道。
任逍遥轻轻扯了面巾,露出他俊逸英挺的面貌,也露出了他再也无法隐藏的真情。
曲琬萝泪眼汪汪,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良久,才幽然叹道:「能再见你一面,知道你的心意,我已心满意足了,其他的……」她凄然一笑,「不敢再多做奢求。」话犹未了,她已低垂泪眼,黯然移步,准备离开。
「琬儿!」任逍遥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的皓腕。
曲琬萝芳心一震,蓦然回首,然后,她整个柔软纤盈的身躯就被任逍遥紧紧抱住了,一阵温柔细腻而缠绵似火的亲吻也顺著她湿雾迷蒙的羽睫往下滑落,顺著白皙湿冷的面颊,降落到她那张嫣红醉人的樱唇上。
在这石光电火,令人心醉神迷,浑然忘我的一刻,曲琬萝知道她的身心已全然归属于任逍遥了,她的感情也全部在任逍遥身上用尽了,涓滴不剩!
这温存又火热的一刻,她如昙花般展尽了所有的风华,即使短知朝露,亦足以让她典藏一生了。
临别前,任逍遥吻干了她面颊上的泪痕,黯然而深情地取出一支飘逸如雪的白翎羽赠予她存念。
握著那支轻盈的白羽毛,曲琬萝绽出了带泪的微笑。
在飞羽传真情,伤别泪满襟的悲喜冲击中,她毅然决然地转首,迈著坚强而心碎的步履,离开了「锁绿亭」,离开了任逍遥缱绻而迷离幽深的注目外。
第七章
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名流巨贾络绎不绝,把宁阳侯府的大厅挤得水泻不通,热闹非凡。
大红的喜幛挂满四周,金色的双囍字在龙凤花烛的灯光里跳跃,行行色色,包装精致,不胜其数的礼品堆集得里外皆是。
乐音、钹鼓声、铜锣声响彻每一个前来道贺的宾客耳中。
满面红光的司仪,在所有宾客的观礼注目下,拉长了脖子,兴奋的嚷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郎新娘互拜一礼……」
由于新郎狄云栖的父母皆已仙逝,担任主婚人的是他的伯父,亦是位居朝廷要职的建德公狄世昌夫妇。
在一片喧腾嘈杂而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但听得声如洪钟的司仪又扯开他的大嗓门嚷道:
「百年好合,五世其昌,鸾凤和呜,送入洞房……」
于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新人便在六名伴娘、六名伴郎的簇拥下,进入了布置得绮丽又不失典雅的新房中。
饮了交杯酒,新郎倌狄云栖便匆匆步出洞房去招呼皇上派来的要臣,与他们把酒畅饮,直到他们都很识趣地纷纷告辞之后,他才带著神采飞扬的笑容,重新举足迈入洞房。
喜娘一见侯爵进来,连忙躬身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速速离去,只有筝儿戒慎恐惧地守在曲琬萝身边不愿离去,也不敢离去。
狄云栖犀利地注视著她,「你还待在这做什么?」
「我……我想留下来……伺候小姐……更衣打扮……」筝儿紧张兮兮地嗫嚅道。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令她们深恶痛绝的宁阳侯,竟是一位面如冠玉,剑眉朗目,唇红齿白,潇洒出尘的美男子。
想到小姐所做下的决定,她不禁冷汗涔涔,心跳加速,简直没有勇气举步离开洞房。
狄云栖闻言,不由掀起他那薄厚适中而线条完美的嘴唇,神采奕奕的淡笑道:
「你的小姐已经嫁给我了,今晚是我与她的洞房花烛夜,伺侯她更衣梳妆的事不用你费神,我自会打理。」
「可是……」筝儿仍想做最后的挣扎和努力。
狄云栖剑眉一挑,「下去!」声音不冷不热,却充满了无穷的威严。
筝儿脸色煞白,犹移不定的她,才刚转首看了坐在罗帐内,盖著红头巾的曲琬萝一眼,狄云栖已不耐烦的轻锁眉举,沉声喝道:
「你还温吞个什么劲?莫非你要我差人将你逐出府邸?」
此话一出,筝儿再也不敢停留,只好抱著满怀的恐惧和忧虑,愁眉苦脸的离开了新房。
不过,她并未离开绛雪楼,她悄悄藏身在昏暗的楼梯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留意著洞房内的一切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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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筝儿离开,狄云栖已带满怀的柔情,微醺的笑意,走向锦榻,轻轻掀开了罩在曲琬萝脸上的霞帔。
「娘子,你……」他还未及表达他的体恤温存前,曲琬萝已抽出藏在怀袖的匕首,凌厉地朝狄云栖胸膛刺去。
狄云栖毕竟是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他急忙侧身一闪,并飞快地伸出右手弹开了曲琬萝手中的利刃,只听一声铿锵的细碎声,那柄锋利的匕首便已掉落地上。
而曲琬萝也跟著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狄云栖满脸困惑地俯视著她,「谋杀亲夫?我与你之间有这么深的仇恨吗?」
曲琬萝面如白腊地凄然一笑,「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你这种虚有其表,骄奢佚淫,助纣为虐的奸臣逆子吗?」她凄厉的摇摇头,「不,我宁可亲手杀了你,背负谋害亲夫的罪名,也不愿忍辱偷生,与你形影双双,共效于飞!」
「你当真如此憎恶我?」狄云栖一脸凝肃的哑声问道,深沉莫诲的眸光闪过一丝奇异而几近痛楚、挣扎的光芒。
「我对你的恨,如江河行地,永志不变!」曲琬萝一字一句的寒声说道。
「好,很好。」狄云栖慨然点头,俯身拾起了那柄匕首,并用力抓住曲琬萝的手腕,半带强迫的扶起她。「你既然对我恨之人骨,不除不快,我就成全你,来,」他将刀塞入曲琬萝的手中,「看你是要刺入咽喉,还是心脏,我随你宰割,毫无怨尤!」说著,便从容潇洒的闭上眼眸,站得直挺挺地,一副任卿处置的神态。
曲琬萝愕然地握著匕首,浑身轻颤,泪眼婆娑地盯著闪亮尖锐的刀锋,久久无法 行动,也无法做任何思索。
狄云栖缓缓睁开了眼睛,「你如果真的认为我是一个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衣冠袅獍,你就尽管挥刃杀了我,不必犹豫!」他意态沉著,不卑不亢的说道。
曲琬萝的心弦猛然抽动,她噙著眼,整个人陷入了一阵激烈挣扎的痛楚煎熬中。
望著眼前这个玉树临风、俊俏非凡的翩翩美书生,她实在很难将他与心目中那个浮华浪荡,趋炎附势、自甘堕落的权奸贼子串连在一块!
虽然,她早抱定了主意,决定在洞房花烛夜刺杀宁阳侯,一来表明自己对任逍遥坚贞不二的挚情,二来为百姓除奸,于公于私,她都自觉责无旁贷。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狄云栖竟然会甘心站著让她刺杀,看著他那镇定自若,卓尔不群的仪态风范,她竟觉得手脚虚软,气血翻涌,怎么也举不起刀挥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