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娘死前的表情,总是反覆出现在他的梦里,如此铭心刻骨,提醒着他不要忘记仇恨。现在他报仇了,却让另一个女人也出现这种表情。
他为什么要刺激她到这种地步?让她甚至不惜一死?
邵扬终于看到章如雪,她面朝地下,趴在草地上动也不动。
“如雪?”
他走近,蹲在她身旁,颤抖的伸手去摸章如雪的颈项,依旧温热,没有折断的迹象。再将手往她的四肢,轻轻按压,发现骨头碎裂。
还好,她活着。邵扬松了口气,发觉自己竟湿了眼眶。
曾几何时,他居然已悄悄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将她放在心上?
邵扬试图抱起她,但才将章如雪翻起,便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她身下流淌到草地上。
她还有别的伤口?邵扬第一个浮现的便是这个念头,但注意到血是从何处流出后,他整张脸瞬间惨白。
“爷……夫人她……”
车夫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看到这种情况,惊慌的不知该说什么。
邵扬猛然一震,将章如雪横腰抱起,大声吼着:
“快点,赶回邵府!”
如果不回邵府,他怎么去请大夫来看她?
坐在车上时,邵扬让章如雪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紧紧依偎她的脸。看着不停滴落的血,他这八年来,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痛,再度狠狠的戳刺他的心。
凝望章如雪苍白的小脸,合上的眼睫,他想起来时两人在车上说的话。
我总可以感受到,孩子一天天的在长大……
明年春末夏初,孩子就会出生了。
说这些话时,章如雪的脸有着慈爱和满足的笑。
我本以为永远看不到爷对我笑、听不到您对我说他C的话,我甚至以为,会永远得不到您的爱和关注……
那天的章如雪,环抱住自己的颈项,低声哀泣。
当时的人儿,现在却躺在自己的怀中,动也不动,气若游丝。
看到那不停止的血,章如雪腹中渐渐流失的小生命,邵扬终于忍耐不住,抱着章如雪流泪。
他到底做了什么?这就是他要的?
孩子,等于被他亲手杀害。
※ ※ ※
“她流产了。”
大夫从章如雪房里出来后,对着满眼血丝、站在门外等候的邵扬,低声说道。
“受到的撞击力量太大……她又是第一胎,正处在不稳定的时期,我早就跟她说过,这段期间千万小心,怎么会……”
面对大夫的质疑和不解,邵扬选择沉默以对。良久,他才问:“她本人呢?还好吗?”
“手脚骨折,休养一阵子,等骨接续,就没有问题了。”
“以后会不会……”残废。邵扬说不出最后的这一个词。
大夫了解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不会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谢谢您,大夫。”
送走了大夫,邵扬走进章如雪的房中,掀起床帐,痴痴的看着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
“如雪、如雪……”
这种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他受够了。
直到章如雪如此血淋淋的躺在他面前,邵扬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
邵扬细心的拨开章如雪脸上的发丝,在她惨白的双唇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第六章
章如雪发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水之中。
水中波涛汹涌,黑色的水不停的卷起又落下,四处弥漫着雾,她举起双手挥舞着,却只能见到自己的手指。
她慌张的在水中捞动,想划到岸边去,她不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但总觉得有什么遗忘的物事正等着她,所以,她等在这,要去捞回──
终于,她瞧见一个婴儿在水里载浮载沉,章如雪用力摆动四肢,朝他划过去,她要把他救回来,紧紧的搂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怎知一抱入怀里,却发现孩子的脸上都是血,瞧不清面目。章如雪慌张的伸手替他抹,担心血迹盖在孩子脸上,他要怎么呼吸?可是那些血却牢牢的附着其上,任凭她怎么抹、怎么用水洗,都去不掉,如此腥红刺目。
突然一个大浪卷来,将她带入深深的水里,暗无天日,等再浮出水面,怀抱中的孩子已不知去向。
去哪儿了?不行呀!她要找回她的孩子,她要把他好好的养大,不然她以后这一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力量?没有人爱她、没有人需要她……
章如雪用尽力气在水里抓着、捞着,心想至少抓到一点边也好,她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
章如雪死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脚有如千斤重,再也动弹不得。
什么黑水、浮沉的孩子、擦不去的血,皆尽消失。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褥上,盯着那木制雕花床顶,一片茫然。
“夫人醒来了!老爷,您快过来呀!”
附近有人在尖叫,可是章如雪无心去听。
为什么腹中空荡荡的?不、不止,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空的,彷佛那些血肉、内脏,全已离她而去,只剩一个空壳子苟延残喘在这世间。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回廊,接着门被用力的推开,一脸着急的邵扬走了进来,看到已睁开眼的章如雪,连忙走到床旁坐下。
“如雪?你还好吗?”
他温柔的探问,伸出手轻抚章如雪的额头,手下的温度,冰冷的令他心疼。
邵扬转头吩咐婢女:“再去生盆炭火,别冷着夫人了。”
婢女颔首,连忙走出房门去准备。
章如雪对他的触摸毫无反应,只是愣愣的看着床顶。
邵扬不死心,继续说道:“身体痛不痛?你摔伤了,为了让骨头长好,手脚已被固定,至少有一个月不能动弹,我多派了几个丫环过来服侍,你还需要些什么?我再叫人送过来。”
婢女走进,将火炉放在地下,便伫立一旁侍候。
“想不想吃点东西?”
邵扬的语气充满开心,但章如雪却觉得,他的话语彷佛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怎么听也听不真切。
她只想问一件事。
“孩子呢?”
章如雪的声音虚软无力,邵扬听不清楚,只好反问: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章如雪用尽力气发出声音。“……孩子呢?”
房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对这问题做出回答。但沉默,已让章如雪明了一切。为什么她还活着?她本想带着孩子一起走,但她留下来了,只剩孩子在那孤寂黑暗的水中,瓢荡浮沉,来不及出生,便又离开了这世界。
为什么她没死?为什么?
章如雪睁着双空洞的眼,应该要哭的,可是却没有泪水流出。
“如雪,看着我,跟我说话!”
邵扬发现不对劲,开始试图唤回章如雪的注意力。
“如雪!”
为什么她不再用点力,紧紧抓住黑水中的孩子,为什么松了手?
“如雪,你不要吓我,你开口,说些什么都好……”邵扬摇着她,但章如雪的双眼,就是不移到他的脸上,只是恍惚游移着,找不到终点。
以后的人生还这么长,她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吗?背负着邵扬的仇恨、背负着被父亲出卖的痛、背负着丧失亲儿的苦……
章如雪缓缓闭上双眼,她不想听、不想看。没有知觉,就不会痛苦。
※ ※ ※
秋去冬来,树的枝头叶已尽落,取而代之初冬降下的细雪,覆盖在树梢上,薄薄的像纸片似的,总是没几天就融了。
这日,居安拿着待处理的帐本和文件想找邵扬,但找遍书房大厅皆找不到他,只能往后院走去。
最近邵扬是越来越难找了,以前那个将全副心力放在事业上的爷,近来有如换了一个人,放着自己的产业不管,成天只顾着章如雪,若爷再这样下去,生意还能做吗?
居安微微叹气,穿过转角,来到后院旁的回廊,果然看到章如雪站在院子里,神情木然的发愣,任由雪花降在她的脸上、肩上,再融化渗入衣里。
自从一个月前,她醒来问了爷孩子的事,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还在养伤时,她整天痴痴望着房顶,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等伤好了,就满宅子的跑,邵扬只好整间屋子追,深怕她出事。
居安凝视着章如雪,只见她及腰黑发披散,越来越消瘦的身子,让单薄的白色长袍看起来太过宽大,一双白皙的脚,就这样赤足踏在雪地里。
居安心酸的不禁掉下泪来。
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汤汤,说邵府里的夫人早就疯了;但在他看来,夫人只像这深宅大院中幽幽的一缕孤魂,没有归处,到处寻找着她失去的一切。
章如雪又往庭院中央走了几步,伸出手想接住那些雪,但雪花一触到掌心便融化了,她抓了几次徒劳无功,疑惑的歪着头。
居安看着,怕她着凉,回头去寻纸伞,等他拿来时,正好看到邵扬拿着白狐裘走到章如雪身旁,将她全身裹住。
“如雪,别站在这,会得风寒的。”
章如雪蹩眉将他推开,把白狐裘扔到地上,离邵扬远了点,但注意力随即又被雪吸引住,伸手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