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乞丐……”丫鬟蛾眉微皱,低喃出声。
她瞧楚福一身下人的装扮,因为冰雪浸湿,看起来格外狼狈,身旁又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直觉认定两人,是因为饥寒交迫前来讨饭的乞儿。
“走吧,小姐,别管他们。”
她护着小姐打算直接入府,但小姐却直盯盯的瞧着那站在檐下的男孩。
“小姐?那只是些乞丐,不关咱们的事,老爷若知道您在外逗留,又会不高兴的。”
年幼的章如雪,丝毫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迳自走到男孩面前。
“你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稚嫩天真的语气,让本来心就已冷的楚扬,更像是生了一根刺,紧闭嘴巴不言不语。
他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位小姐的模样。粉嫩的脸蛋儿精致绝伦,一双灵活大眼像是要滴出水似的转,小小年纪,却已出落的如池畔莲花清丽。
她拉着自己狐裘的双手,和四周降落的雪同等白皙。
白裘里头是件嫩绿的衫子,再往下瞧,楚扬瞧见她的腰间,系着半月型白玉,竟和自己的配成一对。
那么,眼前的这女孩儿,岂不就是……
“你是……章如雪?”
章如雪这下更惊讶了,一双大眼在他身上滴溜溜的打转。
“我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楚扬下意识将自己的玉佩握住,不让眼前的丽人瞧见。
“你是谁?”
见章如雪再问,楚扬撇过头去,不愿作答。
章如雪嘟起艳红小嘴,她是看这男孩站在檐下一直发抖,觉得很可怜,才过来问问的呢!怎么这家伙的架子这么大,连回都不回一声。
可这男孩长的可真是好看!眉目分明、面貌俊美,年岁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表情阴郁的叫她害怕,他没有这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反倒深锁浓眉,像是背负了极大的哀痛。
章如雪的心上,泛起些微对男孩的同情之意。
“您是章小姐?”楚福在一旁听到,连忙走了过来。“我们家少爷,便是您的……”
“不要说!”
楚扬知道楚福想做什么,急忙大吼,让所有人皆吓了一跳。而楚扬吼完,恨恨的抬头瞪着楚福。
“你忘记娘说过什么来着?她说过,绝不可以辱没咱们的身份,即使被拒绝,也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的离去。而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要去求那些害怕权势的人,让我们寄人篱下吗?”
话还没说完,楚扬的眼眶已经红了。
楚福一直待在章家门口,已让他感到痛苦难过,如今,还要对一个九岁的女孩说明他们的处境吗?就算说了,她能帮他们?不要傻了!
他不甘心!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在他最急迫、最需要帮助时弃他而去的人……他怎么能放过!
听到这里,楚福羞愧的低下头去。
他太过慌张,以致于连夫人临终前最后的话,都抛到脑后。
“我们走吧!以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们容身之处?我就不信白家有这种能耐!”楚扬拭去眼泪,咬着牙恨恨的说。
“是,少爷。”
一旁的章如雪,对于楚扬的话完全无法理解,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听的懂,那就是──这个男孩打算离开此地。
章如雪慌张的开口。“等等!”她转头吩咐丫鬟。“你去拿些银两、衣物给这两位。”
“可是……”丫鬟欲言又止。
“你在犹豫什么?爹爹不是常赈济那些贫户、乞丐吗?拿一些物资又有什么打紧,不会有人怪罪你的,快去。”
听到贫户、乞丐这些词汇,楚扬更是寒了心。果然,章家人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根本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所以,他绝不要章家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要!
章如雪不知自己孩子气的无心之言,等于在楚扬破碎的心上再划下一刀,难以修复。
“那您先进去,要是冻坏了身子,老爷可要骂我了。”
见丫鬟哄着小姐进了大门,楚扬凝视着章如雪皎白如月的背影,低声说道:
“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一刻都不想。”
“是,少爷。”
楚福应答,见到少爷冷到发抖,却又强撑,连眼泪都不肯落下的模样,着实让他心疼。少爷还小,若能得到章家庇护,想必可以得到如同以往的生活。
但是,既然章家不愿收留,以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等章府的丫鬟拿着银两和衣物走出大门时,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一日的事情,在章如雪九岁的记忆中,只是过往云烟。
真正让她铭记在心的,是几日之后,爹将她叫进堂上,告知和楚家解除婚约之事。
打从她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已和楚家的少爷订下亲事,只要等她及笄,楚家便会前来迎娶。
她不知道楚家的少爷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只能偶尔抚摸着腰间的白玉,凝视上面的凰,等待嫁入楚家那一天的到来。
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彷佛命中注定,现在爹却突然告诉她,婚约解除了。
为什么?她问。
爹没有回答,只是挥手要她走出大厅,不许她多问。所以,章如雪自始至终,不知道原因为何,只从婢仆口中隐约听到,楚家家破人亡的消息。
他的家毁了,那么,他的人呢?可还安好?
婚约解除后,章如雪将腰间的白玉卸下,收入锦盒的最深处。
她曾经这样抚触过的白玉、她曾经以为注定的良人……将白玉放入格子中的那一刻,一个念头掠过章如雪的心上。
──原来,他们无缘。
第二章
八年后
打从县里豪富章家的女儿,许给京城里的黄家,街头巷尾的人们,话题便始终绕着这件事打转。
章家固然有钱,又怎么比得上,家里世代出了好几个状元的黄家呢?所以,人人都说章老爷这次结上富贵,以后在商场上,更是一路亨通,这全靠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这日,茶肆酒坊里的人们,天南地北闲聊,少不得又把话题转到这上头。
“据说,黄家送来的聘礼,让章老爷直点了一天一夜,笑得合不拢嘴。”
“黄家送了些什么,让那势利老头子开心成这样?”
“听章家的下人说,那聘礼可多了,有满盘如豆子般大小、洁白浑圆的珍珠;各色金饰戒指,若全佩在章小姐身上,可是连走都走不动了;还有四副玉镯,翠绿通透,两副水晶镯,漂亮的像汪出一滩水;更别说那些江南的绣品、东洋的朱红珊瑚、西域的夜明珠……
说的人说的津津有味,听的人更是喷喷称奇。
“这章小姐有什么能耐,可以叫黄家费这么多钱财,就为了娶她进门?听说她年纪也有十七了吧?居然拖到这个分上才嫁。”
“光凭那张容貌就足够了。听说她长的国色天香,性子玲珑剔透,而且不少算命先生接过八字一算,直说是旺夫的命哪!所以不少人提亲,都给章老爷拒绝了,直到等到黄家这等身份,章老爷才喜孜孜的答应人家。”
众人听的皆点头,直叹自己没有这种命。但一个不识相的突然出声。
“这不是跟卖女儿一样?谁出价出的高,就卖给谁,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儿家,倒成了货物了!”
说话的人白了那家伙一眼。
“卖女儿?他能卖,你能吗?要卖也要有那种本事!而且,难道你不知道,章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回头了,近来大不如前!章老爷太过贪心,错误的决定一桩接着一桩,已经快连老本都给蚀掉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黄家捧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上门,他会不答应?我看这些聘礼,半分也到不了章小姐的手上,全部都被章老爷拿去换现钱了吧!”
“若真像你说的如此,还真是不嫁也不成!如果到时婚事告吹,章家去哪里生这些聘礼还给黄家?”
话说完,众人轰笑。章老爷的名誉一向不好,尽管他爱做大善人的表面功夫,但平日行事,早已让人知道他是一个六亲不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对于这桩婚事,众人一半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半则在心里悄悄的希望这事能够告吹,让章老爷阴沟里翻船。
听着酒坊里热闹的笑声,坐在最角落的男子,静静不发一语,偶尔轻啜一口手中酒杯里的桂花酿。
男子一身朴素黑衣,显是不欲引人注目,但他俊美的脸孔,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多瞧几眼。
英挺的眉、锐利而深途的眼,无不带着傲气;直挺的鼻子和薄厚适中、丰润的嘴唇,又替这张脸更加了几分风采。
每当听到众人在言语间提到“章小姐”时,他漆黑的双眼便忽明忽暗,隐约闪烁复杂的光芒。
他一直独酌,直到一个白衣少年,从酒肆大门匆匆走进,并且往这男子直走而来,最后停在他身旁,低声说道:
“爷,您吩咐的事,全都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