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大概是被迫进来的,现在如果你想出去,趁来得及的时候,我可以帮你。」
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提出如此冲动的建议。这个建议会让他死无全尸,但他就是提了,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不,我不想出宫,」暮紫芍笑,「我只要王爷你在宫里关照我一些就够了。」
明若溪脸色一煞白。仅仅被一件袍子打动,就说出了冒失的话语,而对方竟然不领情?
可笑呵,昔日那个机智周全的明若溪何以沦落到如此蠢笨的地步?
但这一刹那,他没有多余的脑力去反思自己的愚笨,他只想到一件事——她,不愿出宫?
第四章
「小姐——」小玉捧进一个小小的暖钵,递到暮紫芍手中。
虽然已是春天,但夜里依然寒凉,缩在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浑身微颤,睡到天明,脚心仍不见暖。
这小小的钵子是她在家乡常用之物,专门对付讨人厌的冷天。进宫的时候,由于匆忙,明明忘了带,怎么……
「是主人派人送来的。」小玉虽然眼盲,却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问。
「呵,原来是义父。」暮紫芍微微点头。
也只有东阁王晴如空,这从小一手把她带大的人,才深知她的习性。哪时冷,哪时热,记得如此之牢,让她感动万分。
「小玉,马上磨墨,我要给义父写信。」她这一感动,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还是歇著吧,主人说,宫里耳目太多,白纸黑字的东西还是少写一点好,免得麻烦。」小玉一动不动,「主人还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把衣服给明若溪送去了,看样子他已经被我打动,接下来的事不会那么难办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对什么事忽然不忍心,但这不忍心只是一瞬间,闪逝而过。
「小姐打算怎样做?」
「胧月夜不肯见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够说服明若溪助我见那奸贼一面,义父的东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会设法告知主人这一切,」小玉缓缓替她盖上软被,暖钵揣进床的深处,「小姐,还有一句话,主人让奴婢转告——南阁王明若溪俊美绝伦,天下女子无下爱慕,但小姐您应该跟别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轻笑,「让义父放心,我从没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一点,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命运,也不在乎晴如空对她的疼爱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利用。他抚养她成人,这点回报是应该的,而且这世上疼爱她的,也不过只有这一个人。
烛光熄灭了,婢女掩门而去,暮紫芍闭著眼,难得一天安宁的时刻。
她的睡眠很浅,夜里不是被恶梦纠缠,就是被思绪纠缠,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脑子里却像有另一个人醒著,彻夜不眠,弄得她疲惫不堪。
「这孩子模样确实标致,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伤心,大不了让她早一点嫁出去。」恍惚中,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
「我怎么这样命苦,生下这个扫把星!」另一名妇人呜咽著回答,「看看她脸上那颗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别人吗?我现在左右为难,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下不了这个手,但留下她又担心迟早是个祸害……」
类似的对话,多年以来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小时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母亲经常向邻家阿婶哭诉,泪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欢她。
现在长大了,终于明白了,她就是那个人见人怕的「晦星」美人。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但谁出了事都把罪责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亲劈柴劈到手;比如,母亲到河边洗衣时,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进了水里;再比如,隔壁那户人家新娶的媳妇染上痨病……
但凡周围发生了什么,人们头一个会想起她,都说,咱们这儿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她出生以后就祸事不断。
她记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亲就塞给她一个馒头,搬张小板凳,让她独自坐到门外去。
然后门一关,插上闩,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里,看著门上晃晃荡荡的环和那满脸凶恶的门神,听冬夜的风呼啸而过。
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享受团圆的时刻,窗内有隐隐的笑声——父母此刻也是这样对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门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见。
好冷……好饿……
她冻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也没有力气流了。
远处有隐隐的狗吠,偶尔一个晚归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过。她甚至有些羡慕邻居家那只阿黄,至少它可以吃饱,而且待在门里。
这时候,城墙上会绽出一朵烟花。她痴迷地望著,觉得那是上天送给她的新年礼物,虽然放烟花的人与她永远不可能相识,但寂寞冬夜唯一抚慰她的,只有这瞬间即逝的炫丽花朵。
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母亲像是铁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兴高采烈地跟在身后问。母亲很少带她出门玩耍,每次总是带著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亲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皱著的眉头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天边一抹瑰丽,漫山褊野被涂上彤色,奇妙万分。她蹦蹦跳跳,开怀大笑地迎接夕阳拥抱。
「娘到那边去采野果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玩,不要乱跑,知道吗?」母亲那天的语气特别温和,眼神里有一丝隐痛,篮盖一掀,她最喜欢的大饼搁在里边,「这是娘特地……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宠若惊地抱过篮子,与大饼愣愣相望。娘从来不会专门替她做东西,怎么今儿忽然对她特别好?嘿嘿,她就知道,只要乖乖听话,就会等到娘疼她的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母亲低著头朝山后边走,愈走愈快,头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飞奔著消失了。
她搂著篮子,吃一口大饼,吸进一鼻子山问的野花香气。太阳渐渐也消失了,瑰丽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间,听见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这么久了,娘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有危险?她紧紧地抱著篮子,往山后面走去。
「娘,我不是不听话乱跑,我只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语,转过山角,愣住了。
山后没有果子树,只有一条不知通往哪儿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没有尽头。
娘去哪儿呢?
她在大道边坐下,整个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对著一条陌生的大道瞪著眼睛。
不,不要乱动。她告诉自己,只要走错一步,这可怕的大道就会把她带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永远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来时,额上滚烫,手脚冰凉,像是染上了风寒。有人,把她抱在怀里。
那个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间狩猎的他,在道路旁看见了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决定把她带走。
很多年以后,暮紫芍仍然害怕宽阔的道路、狭窄的巷子,还有黑漆漆的山林。童年时留下的恐惧,至今未散。她喜欢的,只有烟花,过年的夜里,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把一朵朵银紫颜色的云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烧、绽放、熄灭。
她没能再见到家人,听说丢弃她之后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虽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户人家,可以时常见面,却因为认定她是克死爹娘的扫把星,不肯认她。
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一对抛弃她的父母,一个不肯认她的弟弟。不,她此后的亲人,只剩下一个人——义父晴如空。
晴如空没有嫌弃她的出生,教她琴棋书画,把她调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
「小姐、小姐……」朦胧中,一双手推著她。
暮紫芍骤然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小玉站在她的床边。
「小姐,太阴殿的公公来了,说皇上要见您。」小玉说。
「现在?」她诧异地一拂面,随即笑了,「呵,请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洗一下。」
胧月夜终于忍不住要宠幸她了吗?可见明若溪这个靠山还是找对了。不过缝补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有时候,收买人心,不一定要银子。
暮紫芍匆匆著装,没有过分打扮,只在唇上抹了一点儿胭脂,哭红的眼睛用冰水敷了敷。西子股的淡妆溺嫔,使夜色中的她更显动人。
素色长纱一披,挪步太阴殿。
推开雕花的门,竟没有胧月夜的身影,大厅里清清冷冷,只站著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