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三番,对皇兄的密令阳奉阴违,甚至放走了他的心腹大患——西阁王未流云。一笔笔账记下来,他可以预想自己死无全尸的情景。
现下还留著他、哄著他,只是因为还用得著他。
「皇弟,你来了……」胧月夜悠悠醒转,伸个懒腰,「咦,换了曲子了?可见朕睡了有一会儿了。怎么大夥都愣著?发生了什么事吗?」
「刚刚有人想行刺陛下。」明若溪躬身道。
「是吗?行刺?呵呵,」胧月夜笑,「有皇弟你在,朕就知道不用担心。来来来,沏了你爱喝的龙井,快坐下。」
惊天动地的行刺在谈笑间一带而过,可怜方才一名死士,性命散若轻烟。
明若溪默默坐下,等待即将发生的下文。
胧月夜对一个人示好,总有目的,受他的恩惠愈多,处境就愈危险。
这杯龙井茶喝下去,怕是要用性命来交换。
他再清楚不过,这位皮笑肉不笑的二哥,又有要紧事要让他去办了。
「听说皇弟最近很清闲,一天有大半时间陪著老太妃们吃喝玩乐。」果然发话。
「老人家年纪大了,怪寂寞的,微臣只是想尽孝道而已。」
「唉,老太妃们的脾气我也清楚,」胧月夜摇头感叹,「年纪大了,却跟孩子一样任性,不好哄呀!这宫里上上下下,也只有皇弟你最能讨女人欢心。」
「那是因为微臣我最没出息。」
身子虽已坐下,茶却不敢多饮。胧月夜的眼睛里容不得比自己逍遥的人,还是保持低调为妙。
尽管这和谐的气氛如同兄弟两人闲话常家,却处处蕴含机关,稍不留意,一个懈怠,踏入陷阱将万劫不复。
「皇弟,你游戏人间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找个贴心的人定下来?」
二哥怎么忽然提出如此尴尬的问题?明知他花名在外,天底下哪有良家女子肯以身相许?贴心的人当然寻得到,只要花得起银子,随便哪座青楼的花魁都甘愿充当他的知心人。甜蜜的话语串串燃烧,能让耳朵听到发腻,如果你不在乎真假。
「皇弟,不是朕说你,连你三哥的下堂妻你也要招惹——这下好了,全煜都的名门千金都对你避之唯恐不及。你呀,真不让朕放心!改天为兄也像替你三哥操办的那样,为你设一场『选妃宴』如何?」
「别!别!」明若溪连连摆手,「我不是三哥,不用寻找前世情人!微臣还盼著留个自由身,继续享受几年呢!陛下您就别操心了,饶了我吧!」
「唉,毕竟是年轻人……」胧月夜怱生感叹,「不像朕,猛然回首,年岁已近半百!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安稳,皇后过世也有三年多了,朕最近一直想找个替代她的人。」
这款款深情的中年男子,真是他熟识的胧月夜吗?
那个心机深沉、奸诈狡猾、心狠手辣的胧月夜,那个从不让陌生人近他百步之内的胧月夜,那个连与嫔妃欢爱也要事先搜净其身子的胧月夜,说出此等话语,简直诡异之极,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明若溪心中疑惑,却面不露色。
「朕寻了又寻,终于相中一名女子……」沉默良久,他吐出答案。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明若溪抚掌道,「为何皇上如此忧虑?」
「皇弟,你来看……」
袖子轻轻一挥,立刻有宦官抬了绣屏放于两人眼前,拉开一道华美的幕。
那不过是一幅普通的美人绣图,手工还算精致,白绢的底,闪亮的丝,绣出一袭玲珑倩影,在淡淡的桃树下吹著萧。
「你看这女子相貌如何?」胧月夜满眼迷恋,指点间全是兴奋。
相貌还算秀逸。只是,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再美的人绘到了画上,也神韵全无,他明若溪不会单凭一幅绣屏评论人品。
「美。」当然是违心之说。
「是呵,太美了,真是天下男人不能抵挡的美……」胧月夜喃喃自语,「皇弟,你若见到她本人会更为惊艳。」
「她已入宫?」最近不见有选秀之举,这女子从何而来?
「前天入的宫,朕远远的跟她说过几句话。」胧月夜蹙起眉心,「她是别人送我的一份贺礼。皇弟,你可猜得出此人是谁?」
「皇上万民拥戴,恭贺您华诞将至的人多如繁星,臣愚昧,猜不到。」
「晴如空。」他一字一句说出心腹大患。
「是大哥?!」这回,连明若溪也吃惊了。
东阁王晴如空自立为王已近十年,几次三番攻占煜未果,怎么忽然突发奇想,呈现友好姿态,进贡一名美人?
这女子到底是求和的使者,还是派来的奸细?
「皇弟,你现在所想的,也正是为兄担心的。」胧月夜叹道,「谁都知道,这龙椅本该是你大哥的,可惜先皇将它传给了朕……东阁王心里不服也是应该。如今,他若真想化敌为友,朕比谁都欢喜,只怕他余怨未消……」
「陛下还是将此女子送还吧,留在身边,多余担心。」明若溪接话。
「朕也知道,只是这女子……她太美了。」
嘿,绕了半天他终于听懂,原来,胧月夜既想坐拥江山,又想怀抱美人。
那晴如空也算聪明,出了这么一道危险的题目供君选择,他大概早已料到胧月夜的顾虑,却偏偏寻出个绝色佳丽双手奉上,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他知道自负的胧月夜喜欢艇而走险的游戏,若参与进来必定万难缠身,但若全然放弃却又心有不甘。
两个对立的君王,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早把对方习性摸透,不断地变换花招,玩一场天地间的较量。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就把这名女子送还,倒真在心智上输了——对方定会取笑胧月夜胆小如鼠吧?
所以,胧月夜会要这名女子的,非要不可!
只是怎么个要法……还得跟他最亲密的皇弟商量。
「陛下希望微臣做些什么?」明若溪适时问。
「老太妃们不是一直夸你有女人缘吗?」胧月夜阴森森地笑起来,往绣屏一指,「代我去陪陪她,摸清她的心思,看看这危险有多大。」
呵,他就知道,这杯龙井茶不是白喝的。
「她的名字,叫暮紫芍。」胧月夜补充。
紫色的芍药,一个艳若春花的名字,可惜开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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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在「香苑」。
那里是宫中最华美的处所,世世代代居住著美丽倾国的妃子,包括多年前先帝最宠爱的兰昭仪。
人们说,住在此地的女子都有著惊人的美貌,但最终却难逃红颜薄命的厄运。男人们喜欢这里,虽然这里的女子以不贞闻名;女人们向往这里,虽然这是一座蕴含死亡与诅咒的庭院。
香苑像大煜宫里一个诡异的谜,散发诱惑的芬芳,遥遥吸引著万众的目光。
明若溪带著贴身小随从,款款奔赴这危险之旅。
绕过水阁,放眼望去,一带碧池。春天的蝴蝶在阳光中嬉戏,轻盈的翼于花办间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雨后的虹。
「小四,你可闻见了什么?」明若溪忽然止步。
「小四闻到花香,好香!」小随从笑嘻嘻地答。
「不,不是花香……」他微微摇头,茫茫地望住那一片湖水,「虽然的确是香味,却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闻。」
「也许是娘娘们抹的香粉吧?」小四知道主子喜欢在困脂堆里打滚,沾些香粉味不足为奇。
「庸脂俗粉怎能跟这香味相比!」明若溪轻哼。
「那小四就不知道了,」他傻呆呆地咧著嘴,「小四的鼻子没王爷您的灵。」
「嘿,说得我跟狗一样!」玩笑地敲他下一记脑门,神色倏忽黯淡下来,喃喃自嘲,「可不是,我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小四虽然没闻到什么,却听见了什么,」迟钝的小随从仍旧兴奋地比手划脚,「那棵大树的后面,有好听的声音哦!」
果然,从绿叶间传来的,忽高忽低,时而呜咽,时而轻吟浅唱的,似是萧声。
明若溪自幼听惯了宫里的丝竹班子,马上察觉这并非煜都盛行的乐风。然而这乐风仿佛一条潺流小溪,格外清新引人注意。
他不由停下脚步,拨开林丛,望向声音的来源。
这一望,眼睛像被点了穴,转动不得,也舍不得转了。
淡如烟的湖水上,有枝蔓低垂,一个女子寂寂坐在树枝的尾端,身轻如燕。她赤足,素衣,美丽的脚踝上吊著一串金饰,身体随著柔软枝条上下起伏时,金饰便触到明镜的水面,叮的一晃漾出水纹,花瓣般的足趾也瞬间润湿。
吹萧的,正是她。
那萧深紫发亮,衬著她雪白的手腕,缥缥缈缈的音符便从腕间逸出,像仙子撒向天庭的一捧碎花。
许多年后,明若溪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不由自嘲地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