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剩菜,拿出昨夜没吃完的汤,又开始淘米,动作又快又纯熟o
“刚才听你说什么逃兵,什么坐牢,枪毙,”母亲的仔细令人心惊。“那个傅天威犯了法吗?”
“不是犯法,”耐雪下意识的。“情形我也不怎么清楚,他是军校学生,过时没回去报到,大概是这样!”
“哦!”母亲把电饭锅插好插头。“他们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耐雪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关系!”
母亲又开始热菜,叫耐雪帮忙,其实根本没有她帮忙的机会,母亲只是要盘问她。
“耐雪,”母亲开了煤气,抬起头,精明锐利的眼光直视她。
“告诉我,这一星期来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你觉不觉得自己变了好多?”
“心事?没有啊!我哪儿有什么心事呢?”耐雪益发不安了。
“我有改变吗?”
母亲再看她一眼,摇摇头。
“耐雪,为什么不对妈妈讲真话?”母亲慈祥地。“你有心事,有困难,我只想帮你,明白吗?”
“妈妈——真的没有心事,没有困难!”耐雪涨红了脸。“我从来都对你说真话!”
“那就好!”母亲换了一碟菜热着。“我们母女二十年来相依相伴,你该明白妈妈为你的苦心,妈妈的心绝对善意!”
‘我明白,妈妈!”耐雪皱皱眉,母亲怎么说这些呢?莫非母亲发现了什么?没有可能啊!
“那么——别再心神不定,”母亲笑了。“你该集中精神在书本上,其他的事慢慢再谈!”
“是!妈妈。”耐雪不敢再说,她怕节外生枝。
菜热好了,汤热好了,母女俩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不知道是否刚才的一番话,餐桌上的气氛轻松不起来,尤其是耐雪,她沉默得离奇。刚吃半碗饭,外面的电话铃声晌起来。
“我去接!”母亲阻止了耐雪起身的动作。
耐雪表面上柔顺不出声,心却加速跳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个电话会是天威打来的。天威——那天的情形、那天的话又浮现心头,他说:“我喜欢你,我就要你!”还说从此之后她就是他的了,但——整整一星期他没电话,没消息,那天的情形可是真的?
“找你!”母亲重新走进来,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一个男孩子!”
“大概是同学!”耐雪不敢正视母亲。
“他说他是傅天威!”母亲淡淡地。
耐雪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意识也模糊了。果然是天威的电话,他终究是记得她的,他终于还是来找她了,那不自觉的狂喜和特殊光荣在脸上闪动,放下筷子,她大步奔出客厅。
“是我,耐雪!”
“出来,立刻出来,”天威冷硬地命令着。“我在仁爱保龄球馆等你!”
“但是我正吃饭!”耐雪抗议。“总得吃完饭才能出来——”
“听着,我只等你半个钟头,现在一点差五分,如果一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你就见不到我了,”他一点也不留余地地说,“你想见我,是不是?”
“天威——”她委屈地。
“一点二十五,你记住!”电话挂断了,只有嗡嗡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耐雪只犹豫了一秒钟,咬着唇奔回卧室,拿了小钱包,衣服也来不及换的又奔进厨房。
“妈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说。
母亲望着她,刚才的心神不属,变成现在的神采飞扬,只不过一个电话,一个别人的男朋友打来的电话。耐雪的改变却是那么惊人,这——表示什么?
“和那个傅天威?”母亲问。声音虽温和,却令耐雪觉得有刺,她刚才告诉母亲天威是文莲的男朋友!
“是——有急事,关于文莲的!”她说。不能算说谎,是不是?他们总会谈文莲的。
“文莲的事为什么要找你?他不能直接找文莲吗?”母亲不以为然地。
“他们——闹别扭,我替他们讲和!”耐雪的脸也变了,她是不惯于说谎的。
“去吧!”母亲从头到脚看她一遍,看得她全身发凉,天,一点二十五分,快来不及了呀!
“再见,妈妈,”耐雪如释重负,笑容又开朗灿烂了。“我尽早回来!”
母亲在背后还说了句什么话,耐雪没听见,她已雀跃着大步奔了出去。
坐计程车赶到“仁爱”,才一点二十,她慌忙付了车钱三步并两步走进去。每一个球道上都有人在打,在后面参观的人和等待的人也不少。但是,她只看一眼,立刻就找到了天威,他是出色的,耀眼的,穿军装时如此,穿便服也如此。一件咖啡色有白色图案的长袖衬衫,一条咖啡色长裤,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他却是最明亮的、最耀眼的人物。
“天威!”她奔着过去,带着满脸笑容。
天威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看看表,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还准时,不错!”他凝视她一阵,用手臂围绕着她的肩。
“这些日子想过我吗?”
“你——你在哪里?”她红着脸,避开了他的问题。
“招兵买马!”他靠在那儿。
“你真预备不回去了?”她不安地。
“你看我的样子像回去的人吗?”他指指自己。
“但是——天智找过我,说军校有信催你回去!”她说。
“天智果然找到你了!”他笑得颇自得,漂亮中加多了一抹邪气。“什么信?军校来的?”
“是!天智还说很严重,会当你逃兵办!”她强调着。
“算了,今天不谈这个,一星期不见了总得亲热亲热,”他拥紧她一些。“抓到了大不了枪毙!”
“可以办退学吗?”她关心地问。
“很难,”他不在意地摇头。“我不想理他们!”
“不能不理,不是开玩笑的!”她加重语气。
“那又怎样?”他脸色一沉。“叫你别谈了,你没有听见?”
耐雪吸一口气,她发现在天威面前她总找不到自我,那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事,她一向自我观念极强的!
“你——一个人打保龄?”她果然住口。
“没兴趣!”他懒懒地倚着椅背,长长的腿伸得好远,好远。
“来这儿看妞儿和钓鱼!”
“钓什么鱼?”她不解。
“这儿玩保龄球的人多半是酒女、舞女、富家姨太太、黑市夫人,这是我的对象!”他旁若无人地。
“对象?!”她眨眨眼。
“鱼腩!”他笑。“把她们钓进我场子,把她们的钱变成我们的!”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也非明白不可,”他凝望着她。“你是我的人,你要帮我!”
“又来了,”她红着脸。“一点也不正经!”
“要怎样才算正经?八人大轿去抬你!”他说得轻佻。“喂,房子已经弄好了,你几时搬去?”
“我?”她怔怔地。她搬去?
“除了你还有谁?”他很不耐烦。
“我——我没有答应过,那是不可能!”她说。
他脸上掠过一抹特别的神色,然后整张脸都变了。
“沈耐雪,当我决定一件事后,一定要完成,你也不能例外,”他盯着她。“我把地址给你,什么时候来随你,若你不来,我——”
话没说完,耐雪感觉到他的手一下子僵硬起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听指挥地痉挛,眼中光芒更是可以杀人,他——怎么了?随着他定定的视线望过去,耐雪也是一震,跟着也全身不自在了。
怎么这样巧呢?台北市有那么多玩乐的地方,偏偏大家都来到这里,文莲和之洛站在门边,他们亲热地挽着手,微笑张望着像在找人,当他们的视线掠过阴森的天威脸上时,他们——尤其是文莲吓得不觉倒退一步,“刷”的一下脸也变得惨白!
耐雪强抑那不自在的感觉转脸望天威,她关心的只是天威,她才不在乎文莲和之洛怎样。但——即使再过一百年,她也忘不了天威的神情,天威——那妒,那恨,那狂怒,那爱与恨交织,组合成那灼人的神情,他目不转睛盯着文莲,文莲也无可奈何地迎着他的视线,大家都忘记了行动,好久,好久一段时间,文莲首先惊醒,她甩一甩头,拖着之洛转身大步逃出去。然后,耐雪感觉到天威身上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整个人软下来,弱下来,也仿佛整个人空了。
“天威——”她小声呼唤,试图唤回他的灵魂。
他怔一怔神,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
“啰嗦什么?你给我安静!”他叫。
“天威,”她委屈地。“谁啰嗦了?”
“住口!”他站起来,脸色又青又红,情绪极不稳定。“再啰嗦就给我滚得老远!”
耐雪无法忍受这种过分离谱的待遇,滚得老远?哪一个男孩孑会对女孩子这么说?她站起来,滚就滚,感情的折磨可以受得了,自尊却不容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