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问。发颤的声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顺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医生,你总在救人.医人,你使数不清的人痊愈,你也挽救过数不清的垂死病人,你总是尽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泪了,晶莹的泪珠在黑暗中闪亮。“为什么轮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视?不尽力??”
“那么——你呢?”他反问,“宁愿冒着失明的危险,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术?”
浣思眼光闪动,她有个感觉,她的决定不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动手术,你——肯接受治疗吗?”她问。
“这——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我的病——治不治疗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松。
“这并非你的交换条件,”他慢慢说,“正如你所说,我有权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松开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变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响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吗?是吗?
哲凡不响,站起来慢慢走出病房,开门的一刹那有一荣光亮射进来,然后——屋里又归于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无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阴沉地离开了医院,他是大牌医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严,值夜的护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门,却是不敢拦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护士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值夜医生。
值夜医生相当冷静、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马上用电话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虑一下,他又亲自到三O二病房,把这事告诉了浣思。
浣思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却什么都不说,连谢字也忘了,这——值夜医生不能明白别人夫妇间的事,难道离了婚的夫妇真是恩尽义绝?
他仍然回到他的岗位上,夜晚的医院不会忙碌,但他也不愿理会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尽了自己分内的责任,这就够了。
医院是安静的,就像汽车、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灯下,踽踽独行的哲凡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安静,还有那么大片寂寞。
医院离家很远,他不可能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还是家吗?日间有着来往穿梭的病人,夜晚,当福伯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当温太太退回她的卧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家绝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该有快乐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愉快、融洽的笑声;还有爱,但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还留着旧日的和乐、温馨和欢笑,还回旋着旧日的亲情和爱,还留着浣思的脚步声——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脱,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
”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