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思,抽个时间我们到伦敦去一趟,”正伦忽然说,“我想去听听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奏,更想见一见他们的指挥安杠比里文。”
“安杜比里文,美亚花露的丈夫?”浣思颇感意外地,“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不为什么,想去就是了。”他摇摇头,“我觉得那家伙很有点才气和风格。”
“有才气有风格的人很多。”她笑。
“我欣赏他,他的幽默感也是一流。”他说,“那个大大的鼻子也很性格。”
“你欣赏的,即使缺点也变成好的。”她摇摇头,思想不能完全集中。“但我发现,你的欣赏对象时时改变。”
“有什么不妥吗?”他反问。
“巴西作曲家兼演唱家沙杰奥文度士不一度也是你欣赏的?”她聪明地不置可否。
“近期的他流于俗了!”他摇头,“在流行歌曲界他还可以享盛名,在艺术方面,他没有贡献。”
“别太苛刻,艺术的定义很难下,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并不都是你。”她说。
“嘿!你今夜很不妥协嘛!”他抗议了。
浣思微微一笑,闭口不言。开了车窗,风吹进来,她的头痛略略好些,这些日子采总爱头痛,是工作过度吗,或是疲劳?她是否也真需要一次休息了?
“正伦,如果不是伦敦,我或考虑旅行一次。”她说。
“你总反对伦敦,巴黎呢!”他说,“我知道你欣赏巴黎许多街头艺术。”
“‘左岸’的气氛令我怀念。”她摇摇头,思维飞得好远、好远,巴黎,那是她和哲凡的旧游之地,哲凡——
“去吗?明天开始办手续了。”他看着她。
“慢一点,哪能说起风就是雨?”她制止了,“我还不知道是否真能抽出时间呢!”
“别让学生绑死了你,浣思,艺术的领域该宽厂,把自己困于一隅,会是步入巅峰的阻石!”他正色说。
“别不严重了,我会再考虑。”她说。
到了天母,到了她的家,她不给正伦再有说话的机会,她已先跳下车。
“太晚了,快回去吧!”她压低了声音,“明天见。”
正伦皱皱眉,浣思——可是逃避什么?
“明天一起午餐,我们再商量旅行的事。”他说。
“好。”她挥挥手,转身进去。
今夜很正常,没有头痛的迹象,根本不是病,是吗?哲凡坚持要检验,只不过浪费时间而已。哲凡——
她推开心馨的卧室望一望,小心馨己睡熟了,她退回客厅,顾不得换衣服,立刻打了电话,哲凡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只是“喂”一声,浣思立刻知道是哲凡。
“是我,吴浣思。”她吸一口气。
“浣思?”哲凡似平好意外。他的声音除了一些疲乏、一些懒散外,听不出醉意——声音哪有酒意呢?“这么晚了,不舒服?”
“不——”浣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采,“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刚才——似乎看见你,在中山北路上。”
“你看见我,没弄错吗?”他的语气很特别,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相信没错。”她是认真的。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为这件事打电话来?”他问。
“也不——全是,”她脑中迅速转动着,“当然,我希望证买一下,你不是——不喝酒的?”
“人是会改变的。”他不直接回答。
“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东西都会变,除了你之外。”她语意深长。
“你高估了我。”他似在自嘲。
又是一阵沉默。
“哲凡,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问得十分含蓄。
“记不得了,”他却完全怪她,“这原不是个了不起的大事,开始就开始,没什么值得记忆的。”
“你这样子——不影响工作?”她是关心他的。
“工作不需要二十四小的!”他似乎在笑。
“但是——医学和事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她说。她永远忘不了这一点,这不是令他们分离的惟一理由吗?
“是吗?”他似自问,又似问人,立刻,又不置可否地自己回答了。“是吧!”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紊乱再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哲凡似乎全变了,绝不是她所认识、她所熟悉的刘哲凡医生,就算今天早晨在医院见面,他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我——想见你,现在!”她忍不往说。
“现在?”他意外又不能置信,“为什么?”
“没有原因,只是要见你。”她坚定地说,“你来,或者是我去?”
哲凡犹豫着,他不希望浣思这个时候见到他,这是他从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然而——又怎能拒绝?
“我来——方便吗?”他终于问。
“那么我来!”她想也不想,“我十分钟到。”
“浣思——”他还想说什么。
她已挂上电话,从手袋里拿出车钥匙,连衣服也不换快步奔出去,半分钟,她驾着她的BMW如飞而去。
那是她所熟悉的街道、是她熟悉的巷子、是她熟悉的屋子,就在中山北路四条通。那扇门、那个花园、那个石阶,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顺到走进去而绝无差错。有一段好长的日子,她是此地的女主人,心宁和心馨也相继在此地出生、长大。车停在高高的围墙外,她已嗅到那一阵熟悉的味道,不必抬头,她也知道那块并不大也不显眼却十分为人尊崇的白底黑字“刘哲凡医生诊所”的木牌。
五年来,从离开的那一天起,她虽然经过此地无数次,却从末再进去,今夜——她为什么毅然来了?是为那不可能的景象?那黑夜街道口的醉汉?或是——或是——五年来耿耿的情怀?
大门虚掩着,表示欢迎?她推开门,大步走进去。说了要来,没有理由藏头缩尾,她做任何事都喜欢大大方方、漂漂亮亮,这是她的个性。
大厅中只亮了盏小灯,没有人.没有声音。她知道右边是哲凡的办公室——诊所。她朝左面的小客厅走去,哲凡应该在那儿等她。
小客厅灯光柔和,只亮着一盏伞形的落地灯,那是五年多前她所选购的,哲凡就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角。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四周略一打量——和五年前的陈设何曾有丝毫改变?钢琴仍在那几,丝绒窗帘还是她所喜欢的棕红色,连那沙发,也是她从丹麦订来的那一套。一刹那间,她心中涌上了一抹奇异的感觉,她可是——回家?
“家具——保存得很好。”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
“没有人用它们,当然不会坏。”他淡漠地说。
他一开口,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皱眉。
“刚才那人真是你!”她是在叹息吗?“我实在不能相信!”
“你也喝酒,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说。
“不,我不在意你喝酒,只是——你破坏了形象。”她说得特别。
“形象,谁的?”他不在意地笑,“难道我在别人心中还有形象?”
“你——不快乐?有困难、有烦恼?”她问。她希望做到“离婚的夫妻仍是朋友”。
“绝对没有,”他始终躲在暗角。“我各方面都正常、都好,你想得太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固执地摇头,“你说过,一个外科医生需要一双最稳定的手,酒——你不以为会夺去你的稳定?”
“别把我看成酒徒,我只偶尔一试!”他为自己辩白,“我始终是最好的外科医生!”
“那么——请你过来,我要看见你的脸。”她突然说。
他呆怔一下,他可没想到她会这样。五年来,他们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十分冷淡、生疏,今夜何其特别?
“不必了,我喜欢这儿。”他不动。
“为什么不给我喜到你的脸?”她有些激动了。
“冷静些,”他疲乏地说,“冲动对你无益,看见我的脸——你能心平气和些?”
“不,我只想看见另一个,我所陌生的刘哲凡。”她说。
“浣思,”他苦笑,“你可是故意要我难堪?”
“喝酒会令你难堪?它在你心目中是不正当的,对吗?既是不正当,你为什么要喝?这不矛盾?”她进逼着。
“是矛盾吧!”他不置可否,“我希望能保有一点儿内心隐秘。
“你保有了太多!”她叫起来,“这么多年,你可曾打开内心,让任何人了解一下?”
“浣思,你——怎么了?”他诧异了。
他不明白,已和正伦订了婚的浣思,为什么仍这般咄咄逼人?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终止,他们从来没有恨过,当然,也不该有这种——难堪——
浣思总是令他难堪,令他——无地自容。
“好吧!我来告诉你,昨夜——心馨哭了!”她忽然转开话题。
“哭——为什么?”他呆怔一下。
“相信是为正伦。”她努力想看清暗影中的他,可惜很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