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还在脑里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江蓠已经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姑爷起死回生了。”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江蓠的双颊也渐渐发热起来,不由得用手捂住脸。“我好丢脸,我……我一直以为相公是死了,却……老天,难怪爹没有发丧,我好笨!竟然今天才知道——”
她一直以为相公是死了,没发觉是因为爹不愿承认独生子先他而去的事实,怎料——她怎会糊涂了这么多年?!
她现在只想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蒙住,永远不要出来见人了!
“小姐,你从哪听来的?”小麦小心翼翼地问,盘算着该不该将实话告诉主子。
可姑爷等于是逃婚哪!小姐能承受这个打击吗?
江蓠又开始啜起茶水,借着动作缓和自己脸上不断升起的热气,但是没用,脸还是红得像要冒出火来。“我……我今日在月出楼见到相公了。”
“啊?!”小麦倏然瞠大了眼。
姑爷回来了?!
“小麦,我该怎么办?”江蓠再次放下手中茶水,无助地望向从小暗自己长大的婢女。
要说世上除了已去世的爹娘之外她最信任与在乎的是谁,非小麦莫属!打小便在一起长大的情谊比亲哥哥还亲,也因此,在兄长们把她身边的丫头一个个卖出江府的当时,她拼死也不让兄长把小麦卖离她身边。
“小姐想怎么办?”她知道小姐不是担忧自己闹的笑话,横竖从没向人提过,知道小姐想法的也只有她小麦一个,她当然不会多嘴地去四处喧嚷啦,所以令小姐感到哂惶难安的该是另有其事。
听到小麦反问,江蓠姣美的脸庞上有着淡淡的阴影。
一个迟来的夫婿,她却无法像洞房花烛夜那时一般,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无依之际还能带着一丝期盼。
他逃过了两人的新婚,这代表了他是不要这婚姻的吧?
她该用何表情面对这不情愿的夫君呢?
宁愿自己是寡妇呵,至少事情会简单得多,她的一生就是在这董府度过,或许为小麦找个殷实可靠的丈夫;或者为两位小叔拣一门好亲事;也或者将董府交给两位小叔,带着小麦踏遍这片花花河山……
这些美好的愿景全没有一个有夫君的存在呀!
而今,一个本以为早死去的夫婿就这么贸贸然冒出,打坏了她为自己许好的人生。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小麦皱起眉来,“小姐,你话说反了吧?该感到不自在的应是姑爷吧!当初可是他把小姐连同满堂宾客一同丢下的,五年了才知道回来,八成是没银两可供他挥霍了才跑回董府来跟老爷子要银子——哼!好一个败家子。”小麦的想法跟董誉永如出一辙。
不能怪她对未习谋面的姑爷没好话,谁要董君廷新婚当日便丢下新娘子,连带害她小麦这个从未曾出过错的顺风耳、包打听跌了个大股,幸好她只跟小姐说过那话,否则真要笑死人了!
小姐这么好性情的人配上那浪荡子,当真是糟蹋。
江蓠闻言摇了摇头,“小麦,不许你这么说相公。”
“小麦说的是实话呀,”小麦鼓起双颊来,小姐这时竟还帮姑爷说话!
见她那气鼓鼓的模样,江蓠不禁笑了起来,“没见过相公,怎可妄下断言呢?”
“不必看啦!”小麦噘起嘴,“要知道一个人,不可只看外貌。这不是小姐告诉小麦的吗?眼睛会骗人,见到生得好看的人难免会偏心,这也是小姐说的呀!从姑爷的行为来看,小麦决定讨厌他!”“呵!”江蓠微笑,为小麦不经意表现出的孩子气的一面。“或许相公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跟小姐或老爷子说清楚?”小麦还是决定讨厌董君廷,谁叫他让小姐形单影只的一人过了五年?
五年前她以为姑爷是死了,虽然让小姐守了人们贪,但生死不由人,她小麦也不会失去理性地咒骂“己死”的姑爷;可三年之后知道了事实真相,除了对自己竟会弄错这么件大事感到羞愧之外,一股愤怒之气也无预期地涌了上来。
原来早些日子小姐所承受的闲言流语根本是不必要的!
众人多只看见小姐如今的得宠,称赞她知进退、有礼节、好手腕,谁知五年前那段日子小姐举止之间的战战兢兢心里的苦楚?
没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甫入门便守寡的!
那段日子,小姐的强颜欢笑令她心痛不已!
若董君廷不愿与小姐共结连理,又何必派媒婆上门?老爷子只想着制住姑爷那颗放荡的心,却没想到姑爷是否肯乖乖就缚,反而牺牲了小姐五年的青春。
她不懂,小姐为何不怨?
看到小麦眼眶微红,红菱唇儿紧抿,江蓠知道她还在怨怪相公、怨怪公公;但退一步想,她如今能安逸地过自己的生活,何尝不是公公的给予?
是公公选上了她、让媒婆到家中提亲,将她拉出江府那个不再是家的地方,给了她权力、培养她的能力,使她的眼界更加开阔,并不因自己没达到他的目的而轻忽了她,依然视她如媳、待她若女;她在董府的日子只有比爹娘仍在时更好,没有更差。
“小麦,若今日公公未曾向兄嫂提亲,如今你我会在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江蓠微笑地问,并没有回答小麦的问题。
“小麦怎么会知道?”小麦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她向来不太花脑筋想假设性问题。
悠然地再倒一杯茶,江蓠却没有立刻喝下,只是捧在手上。
“是啊,没有人会知道。”她笑睇如妹妹般的侍女,“但可知的是,不会如我们这五年来过的这般悠闲。”
“悠闲——”小麦瞪大眼。哪儿悠闲了?!
小姐可是熬了好几个晚上弄懂那些天书般的账簿呢!
“想想爹娘去世之后在江府里的日子,比较这五年来的生活,能说不悠闲吗?”
至少心理上是悠闲许多,再不必担忧兄嫂会将她卖给哪个獐头鼠目、小头锐面的富商抑官大人。
女人,永远只是男人们手中的一块筹码罢了。
“我也不必担忧哪天睡醒时,你已被嫂嫂卖了出去。”
小麦一顿,半晌不甘不愿地点头,“小姐说得是。”
“所以小麦,我该知足了。”她说。
若相公未曾逃婚,她这五年怕也只是一名养在深闺的商妇,而无法体会闺阁之外的天高地广。这五年,行商的经验确实令她的眼界开阔、识见增长,她会怀念过去五年的自由。
听到小姐的话,小麦叹了一口气。
小姐总是很容易满足,却总让她这旁人闷在心里抱不平。
“那么小姐,你想怎么面对姑爷?万一姑爷还是不愿要你呢?”这话说得有些伤人,但却是一个很现实的考量。
有什么道理会让一个离家五年只为逃避婚事的男人,如今反而满意这桩婚事呢?
江蓠闻言敛下了眼,捧起手中早已冷去的茶水细细啜着。若相公仍是不要她呢?
她没想过。这短短的时间实在无暇让她将每件事都想个透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绝不回江府!
董君廷的情况没比江蓠好到哪里去,月出楼那匆匆一瞥,为了礼貌,他不敢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只能一路无言地伴着雇车回府。
一路上最多言的该是董誉永吧!存心要他难过地一路叽喳到府,完全不在乎没人搭理他——哦,有的,还是有人理会他,施舍他几句话,就是那隐在车里的江蓠。
他以为她是堂弟的妻,却未料是自己在五年前抛下的江府小姐。
她穿着素白的保守衣裳,与时下袒胸为美的仕女们大异其趣,反有一份动人的婉约之美,如亭亭白莲在嘈杂的酒楼之中静静地绽放属于她的美丽。
她的美不属于艳丽豪放,而是浮动在她周身的静谧安详,令人不禁想多加亲近。
那就是他五年前抛下的妻啊……
一回府,江蓠便匆忙地遁回房去,连向爹请安都忘了。据誉永说,江蓠不论是出府、回府皆会向爹打招呼,看来今天是为了他突然的出现吓坏了,回程亦舍檐子而另外雇车。
董老爷早听董誉永报告过酒楼里发生的事,一双老眼将儿子恍惚的神情尽收眼底。
呵呵,姜是老的辣,他不信蓠儿那柔美的样儿打不动儿子的心。
这五年来,蓠儿这媳妇他是愈看愈满意,不仅贤淑婉约,并且对经商别有天赋,即使君廷这孩子无意从商,董家商号亦能由媳妇接下,虽不保证发扬光大,守成却是无虞。
他真的是拣到了宝!
“既然你回来了,就拣个日子让你和蓠儿圆房吧!”
闻言,董君廷与董引元同时一震!
“怎么?难道你还要放你媳妇儿独守空闺?”董老爷模着下巴那把山羊胡,斜睇着他儿子。
董君廷扬了下眉,他虽为江蓠的美所打动,却不至于会为她赔上自己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