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仍不想放弃求取功名,但跟着义父开始做生意后,他看清了一点,从商场上汲取的人生经验,并不是白纸黑字的书本可以教他的,生意场上的每一次战争,都是那么露骨、那么血淋淋、那么“刻骨铭心”!这一切的经验,终于促使他放弃进京城,走向商界,成为杭州当地蚕织作坊、布行最年轻有为的少当家。
他白日努力工作、夜里空闲时寄情书牍,一切的自我充实使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天真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然而再怎么做,那空虚落寞的感觉却不时趁他孤独之际,由他心中悄然袭上……
“晓生?你倒是说说话啊!”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佟晓生愕然回神,这才发现孙尚书仍以期待的眼神焦灼的凝望着他。
孙义昭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啥,晓生是伯被父吓傻了。”
“你啊!别没正没经的,亏得还是在朝为官的人呢!”孙尚书白了侄子一眼,又看向佟晓生。“别理义昭那浑小子,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倒是说给义父听听,啊?”
佟晓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能皆大欢喜,但是目前……他什么承诺都不能给……
十年来,他刻意不去打探阮家的消息,毕竟未参加科考,他怕,怕听见伊人已出阁,怕她早忘了那个没有白纸黑字,只是口头一诺的约定。
“晓生?!”孙尚书以为他没听见,又叫了一声。
佟晓生这才回过神来,苦苦一笑。“义父,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孙尚书一听,脸都垮了。“你们、你们……全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可能是刺激太大、失望过度,加上一向顺从的佟晓生竟然也给他钉子碰,这下可好了,孙尚书开始喃喃自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太太太……不孝了……老子我都七老八十了,你们究竟要耗到驴年马月,究竟要不要让我抱孙子啊……”
孙义昭和佟晓生对看一眼,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我说伯父,咱哥儿俩也只是暂时没这心思,这样就大逆不道啦?”孙义昭率先发话。
孙尚书冷哼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哎哎,可也总不能随便娶一个吧?”孙义昭皱了皱眉头。“又不是专娶来生孩子的。”
“所以才教你们在这次花灯会里选啊!这里头的闺女哪个不是仕宦名门、百里挑一的不二之选?!”孙尚书气呼呼的。
“唉,您饶了小侄吧,娶老婆是娶人、不是娶家世。”孙义昭对那些死板板、凡事向“钱”看的“良家妇女”可没兴趣。
“你你你……”孙尚书气结,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回,索性翻脸。“哼!我知道,你们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把我的话也全当成耳旁风,没关系,打今儿个起你们别跟我说话,老子也不跟你们说话……”
佟晓生闻言,正要开口劝解,孙义昭却笑道:“那敢情好,我跟晓生的耳根可就清静多了。”
孙尚书一听,更是气得牙痒痒的。“你们这两个不孝子,统统给我听着!元宵花灯会期间,你们俩要是不趁此物色未来妻子,就别怪我到时干纲独断帮你们定亲事,明白没有?!”
谁都知道孙尚书的脾气,平常时老好人一个,但一旦真把他给惹火了,那可就是说一不二,任谁求情都没用的啊!
这下可好,佟晓生和孙义昭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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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夜,皎月高悬。
四处都是歌舞管弦、锣鼓喧天,花香随风飘扬争艳,弱柳垂在湖畔纤纤,晕黄的烛火如星繁盛,在各色灯笼中交相辉映,唱堂会的小旦甩着水袖低低唱着缠绵的曲段,各家名媛盛妆娇美,徜徉在这幻梦里已是如痴如醉,在这美丽缤纷的旖旎夜色之中,谁都不愿错过地穿梭来回。
“唉,都是你,好端端地跟义父抬起扛来做什么?”
庭院里角落处,一处不着光的地方,两个男子闷闷地站在影子里,看着眼前盛况,其中一个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别人,正是佟晓生。
“你倒是怪我。”孙义昭打了个大呵欠。“要是你一开始就答应大伯,咱俩何至于此啊?”他有些埋怨地道。“自从大伯把消息放出去,说咱俩要在这花灯会里物色准媳妇儿开始,那些家里有女儿的仕绅们,个个乌眼鸡似的找咱们,害得我不能好好消遣消遣,只得躲在这儿,白白辜负良宵美景,嗟!”
“义父也是担心我们。”佟晓生没话找话说的随口回了一句,视线却落在眼前人潮里。
她……来了吗?
热闹的花灯夜、皎洁的明月夜,她来了吗?
忍不住向前站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看清眼前那多如繁星的人群里,哪一颗星是她。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样美丽的夜……她也在这里吗?
赫然移动了脚步,孙义昭一愣,喊道:“喂?你去哪?”
“我走走去。”佟晓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即走得不见人影。
孙义昭有些错愕的看着佟晓生离去,摇了摇头。“要是被那群莺莺燕燕抓住、问东问西的还得了,我看我还是自个儿躲开去算了!”语罢,他索性往自个儿房间方向走,准备回去睡大头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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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飞香在这。
闺阁女子向来绝少在夜晚出门,但花灯夜是个例外。
“好多人都来了啊!”春雨站在主子旁边,张大着眼,又惊又喜的望着眼前瑰丽眩目的景象,许多城内有名仕绅之女都打得如花朵一般妖美,莺莺燕燕穿绕其中,粉嫩的红、清新的绿、淡雅的鹅黄、飘逸的水蓝……缤纷七彩的颜色是她们身上精细的衣装,更是这花园子里争奇斗妍的点缀,衣钗鬓影、珠圆翠绕,织就了一幅华丽的春宵夜游图。
阮飞香置身其中,眼神飘忽而迷蒙。
“今日的错过,就在十年后的上元节补偿吧……十年后的上元节,佟某会回到苏州,灯会里头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怀……”
言犹在耳的,是他当年离去时的一字一句,然而他是否会出现在灯会之中,连她也没能拿个准儿。
只是赌一份心。
就算佟晓生的名字未曾出现在皇榜之上,就算他早已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她仍是来了,只为了对得起自己,不教自己后悔。
后悔什么呢?自己又曾许过人家什么?
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微微自嘲。
轻移莲步,四处辉煌灯影动壁,穿过了一盏又一盏描花绘鸟的宫纱灯;蛾儿、雪柳、黄金缕,越过了无数谈笑晏晏的重重人潮……越到晚上,越是热闹的元宵夜,为何此刻她的心却如此孤寥?
“放烟火喽!”远处一个家丁登上高处,中气十足的大喊。众人齐呼,纷纷朝着湖畔拢聚。
“小姐、小姐,放烟火了!咱们也去看!”春雨兴奋地拉住小姐袖子,浑然忘了来这里的真正动机。
阮飞香却兀自不动,浅笑道:“你去吧。”
春雨看着她,不解的问:“小姐,来都来了……”
“我见着人多就心烦,你去吧,我在这看着就好。”她轻轻推了推春雨。
“那怎么行?!”春雨有些忸怩,虽然很想看烟火,不过总不能把主子撇下吧!
“你去吧,别挂虑我,我在后头凉亭等你。”阮飞香微笑道。
春雨望了望湖畔中央绚丽缤纷的烟火,玩性甚重的她实在耐不住诱惑。“那好,小姐,我只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嗯。”阮飞香颔首,春雨大喜过望,竟然连道谢也忘了,连忙拔脚随着人群去观赏烟火。
看着丫鬟的身影没入那黑鸦鸦的人堆里头,阮飞香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明暗不定的晕黄灯火之中,似在目送,又像出神地在想着些什么,半晌后,才移开了脚步,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开,穿花拂柳,她绕进无灯饰点缀、只有月光洒落的小径。
她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不知怎地,旁人的笑声越是愉悦欢快,她就越是愁肠百转消化不开。但闻那笑语盈盈暗香去,没有人会知晓她的心事,没人能理会她的忧愁……
皓月悠悠,洁白出尘,她仰首凝望,轻叹。
“月儿啊月儿,我若是你就好了……数千个日子的忧虑挂念,我这为的是什么……是什么……?”
“是谁?”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更令阮飞香吃惊的是,那声音显然来自一个男子。
阮飞香一愣,作梦也想不到已是如此偏僻的所在,竟还会有人。
不及躲开,只见一个人影慢慢从花墙下阴影处走出,月光先是袭上了他淡蓝衣摆,尔后是腰间佩饰,直到他整个颀长身影沐入明黄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