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胡氏看了一眼,冷笑不语。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阮家在苏州以玉作坊闻名,朝廷里还有多宝阁里出去的玉匠呢!有多少玉石名器已是不在话下,又怎会把区区两件普通玩意儿看在眼底?
胡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这一切佟晓生却不大明白,他只知道,这两件物事是他经济许可范围以内,所能买到的最好礼品了。
他身无长物,怪不得别人轻慢,为了履行父亲当年与阮家所订下的婚约,他终究来到了这里。
父母相继去世,临终前却谆谆叮嘱他务必前来提亲,他还记得母亲曾对他说……
“咱们家从以前就不能跟阮家相比,你爹一辈子都是读书人,承蒙阮老爷不弃,两人结交为友,还互许儿女婚盟……谁知我和你父亲竟没有看你们完婚的福气……咳咳咳……儿啊!你爹去世后,佟、阮两家就失却往来,经过这么多年,他们不知忘了咱们没有……但既然有这么一桩婚约,就得去履行……千万别辜负人家……知道了吗?”
正当他陷入回想之时,被派出去端茶的李大领着一个丫鬟捧着茶盘走回来,那丫鬟方把茶放到茶几上,看到笔洗与玉簪忍不住噗哧一笑。
佟晓生不解,胡氏却不待他发话,便径自问丫鬟道:“春雨,怎么是妳?冬雪丫头呢?”
那丫鬟道:“冬雪让她娘给叫回家去了,小姐那儿暂没我的事,所以上来这里帮忙。”
胡氏闻言点点头,吩咐道:“佟少爷远来劳累,亟需安歇,妳去把暖花坞整理整理,让佟少爷休息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佟少爷,您请跟我来。”
佟晓生微微蹙着眉。“世伯母,晚辈还有事未说,此次前来,主要是奉父亲遗命前来迎娶小姐完婚……”
胡氏直接打断佟晓生的话。“世侄先别忙说话,不妨休息梳洗一番,有什么事等晚膳时再聊吧,不急、不急。”
佟晓生闻言,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起身告退,随着春雨丫头离去。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胡氏的目光不禁又回到佟晓生方才献上的两样礼物上头。
一旁的李大问道:“夫人,这两样东西……”
“把它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省得心烦。”胡氏撇开头,闭上眼。“传话下去备膳。”
“那……要通知小姐吗?”
“不必,让她在自个儿房里用晚膳就行了。”胡氏道,冷凝的表情看不到一点温度。
阮家正厅东边不远处,有一座独立的绣楼,正是阮家小姐的香闺,此时正是春好景美的时刻,处处蝶蜂乱舞、香盈风中,花园里的秋千处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丫头春雨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幅景况,秋千架上春衫薄,她的主子正玩得起劲呢!
“高些!再高些!”那名少女欢快的叫着,在地面上推秋千的两个小丫头闻言,更是发了狠似的死命推。
“哎呀!”春雨一阵跺脚,冲上前去大喊。“妳们快别这么玩了!把小姐摔了可怎么办?”
两个小丫头一听,回过神,慌忙伸手拉住荡过来的秋千绳,那少女玩得正高兴,好兴致被人打断,不禁有些微愠。
“春雨,妳又来捣乱。”少女嗔道,年少青春的脸庞漾着甜柔笑意,两绺长发随风拂动,水灿的双眸灵光熠熠,虽不是特出的美女容貌,但身上飘散着一股高雅气息,丝毫不矫揉造作,是与生俱来、天生的极端,使她既有富家雍容,又有水乡女儿的温柔可亲。
春雨摇摇头,慌忙上前帮小姐整理衫裙和微微敞露的前襟。“小姐才是呢!春雨一不在您身边,就玩成这样,衣服松开了都不管,要是吹了风、受了凉,春雨又要挨刮了。”
“是是是。”飞香格格一笑,忽又像想起什么事。“妳方才去哪了?我都找不着人,还以为妳告假,回去看爹娘了。”
“没那回事,春雨舍不得小姐呢!”春雨摇摇头。
“那是去哪儿了?”
春雨彷佛等的就是这一句,随即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姐真想知道吗?”
少女闻言,不由得好奇心起,但又不想让春雨太过得意,便一甩头。“谁稀罕呢!随妳爱说不说。”
春雨扁扁嘴,没辙了,只得靠近主子耳朵旁边悄悄说了两句。
只见少女原本还漾着淘气的表情,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妳……妳说什么?”
“小姐明明听得很清楚啊!”春雨笑道,往后躲开了去。
那少女霍地起身,愣愣站着,竟像失了魂似的。
“姑……姑爷?”欲言将止的唇,喃喃自语着两个字。
“小姐、小姐?”原本替她推秋千的两个小丫头见状,不免有些担心。“小姐,您还好吧?”
少女愣愣不答,只是怔忡着。
春雨正要发话,却听见有人从后头走来,她回过头张望,原本还嘻嘻笑的表情蓦然一敛,恭敬地道︰“夫人。”
胡氏没答话,径自走到女儿身前,见她茫然失神地,便唤了一句。
“飞香。”
阮飞香听见母亲的叫唤,霎时回过神来,见着母亲,脸上飞过一抹意义不明的红霞。
“娘。”
胡氏见女儿有此反应,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回身瞄了心虚而垂下头的春雨一眼,啐了一句。“多嘴。”
“春雨知错。”春雨吶吶地不敢多说话。
胡氏不理她,对着女儿说道:“妳不在房里做妳的女红,跑到外头来吹风受凉做什么?”
阮飞香望着母亲,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娘……春雨说的话,是真的吗?”
胡氏彷佛早就料到她会开口,也不迂回曲折。“是。”
阮飞香没料到母亲答得如此干脆,反而不知如何接话。“那……那……”
春雨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她那打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不就是住在家里了吗?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从小到大,只有父亲曾在言谈间对她说过,佟家的儿子将来会是她的夫婿,其余时候就很少有人提起,等到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更全然像是忘记了似的。更何况“夫家”那边的亲友也甚少来往,一度她还曾经以为那不过是父亲的玩笑话,怎知多年后的今天,那个人竟突然蹦了出来。
正当她还在东想西想的时候,胡氏骤然发话。“这件事情,妳不用出面。”
阮飞香不解地望着母亲。
“娘打算回绝这门亲事。”
“呃?”阮飞香闻言一愕。
胡氏道:“今晚娘会宴请佟晓生,妳就不必出席了,以免节外生枝,还有,佟少爷住的暖花坞,妳们也别靠近,知道吗?”说完,她转身欲走。
“娘!”阮飞香直觉反应地唤了一声。
“嗯?”胡氏回头。“还有什么事?”
阮飞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情绪,望着这个家庭的最高决策者,只是不解。“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她不是舍不得,只是莫名不安。
胡氏闻言,表情没变,站在原地抬头望天,竟少见地叹了口气。
“妳不知道,佟家从前就是读书人家,虽说祖上也曾做过官,但也是好几代前的事情,现在早就没落了。”胡氏说道,精明的双眼看着唯一的女儿。“香儿,妳别怪做娘的狠心,佟晓生不是妳的好对象,成天之乎者也的腐儒,不配做我的女婿。”
“娘……”
“妳大哥的为人妳也是知道的,他那德行,家产迟早让他败光,娘从以前就想,一定要为妳找个具有才干和背景的夫婿,这不单是对妳幸福的保障,也是为娘对妳的期望。至于佟晓生,他是个穷书生,身无长物,能给妳什么?虽然这桩婚事是妳爹订下的,但他从来没跟我商量过,当年佟家的经济情况就已堪虑,娘已经不赞同,何况现在?所以,我决定回绝这门亲事。”
阮飞香闻言,也只能点点头。
胡氏见状,柔声道:“娘说太多了,好啦,妳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回房去吧,娘还有事要处理,晚上就不过来了。”
“娘走好。”阮飞香跟在母亲身后,细声地道。
“欸,妳去吧,别跟来了。”胡氏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离去。
阮飞香也不再跟,就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母亲走掉。
春雨跟上前,歪着头觉得好生奇怪。“原来夫人不喜欢佟少爷啊,难怪从刚才起,她的面色总是冷冷的,没给人好脸色看。”
“佟晓生……”阮飞香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叫佟晓生。
不知怎地,这三个字恍如带有一种宿命的牵引感。
爹爹从没说过这“未婚夫”家里的任何消息,从娘那里得来的,除了对方很穷以外,也没别的了。“未婚夫”给予她的印象仅止于如此平面的姓和名,然而这也更扩大了她心中的幻想……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似识相思、又不解相思……
“小姐……小姐……”春雨见主子没来由的发着呆,清秀的脸庞似有着不解因由的羞红,灵巧的心思霎时转动,顺势便道:“小姐,妳……想见见佟少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