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说明,年迈的产婆是道明唯一知道的母亲。
「安妮过世后,没有人愿意照顾那小子。」菲尔说。「听说她妈妈在你的新娘面前闹事,我以为这下你非采取行动不可——也许是用钱打发她走,或是替那小子找个保姆。但你一直没有派人去找她,连那小子把村子闹得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他在惹事,」丹恩恼怒地打岔。「没有人告诉我,连你都没说。」
「我没有立场说任何事,」菲尔说。「何况,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乱搞?夫人说你打算把他们母子流放海外。我觉得那样不对,爵爷。我曾经袖手旁观你爸爸乱搞。你爸爸把你送走时我还年轻,害怕会丢了饭碗,并且一位贵族老爷一定比一个无知村人懂得多。但我现在年过半百,对事情的看法跟以前不一样。」
「何况我的妻子能够说服你相信你在口袋里看到小精灵,只要那适合她的计划。」丹恩低声埋怨。「她没有说服你把她藏在你的鞍袋里,就算我走运了。」
「她试过。」菲尔咧嘴而笑。「我跟她说,留在家里准备迎接孩子会更有帮助;例如找到其他的玩具木头兵、挑选保姆,和整理儿童房。」
「我只说我会去接他。」丹恩冷冷地告诉车夫。「我可没说那个小孽种可以住在我的家,睡我的儿童房——」他突然住口,感到胃里一阵翻搅。
菲尔不吭声,直视着前方的道路。
丹恩等反胃的感觉消失。他们又骑了一英里,他的心结才放松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她称之为『天大』的问题。」丹恩再次低声埋怨。「看来我必须在到达后桥驿站之前解决它。西韦波河快到了,对不对?」
「再四分之一英里,爵爷。」
「从那里到后桥驿站不到四英里,对不对?」
菲尔点头。
「四英里,」丹恩说。「在该死的四英里内解决一个天大的问题。老天垂怜我吧。」
第十八章
葛巧蒂真是个本领高强的妓女,方洛朗心想。而且聪明伶俐,在村民和丹恩夫人的双面夹杀之下,居然还能当场想鲂碌募苹?br>但作为母亲,她毫无用处。
洛朗站在窗前俯瞰旅店庭院,努力漠视背后令人作呕的声音和臭味。
跟丹恩夫人照面后,巧蒂立刻跑回她在葛米斯泥沼的小屋,收拾好家当放进一个星期前和瘦马一起买来的破旧双轮厢式马车。
但男孩却突然因为几英里外的雷鸣而拒绝上车。
唯恐他逃跑并在高原上消失,巧蒂假装同情地答应等风雨平息后再出发。她冷静地拿出面包和麦酒给他吃。她在麦酒里加了她声称不到半滴的鸦片酊。
那「不到半滴」的鸦片酊使道明安静到不省人事。她把他塞进马车,他一路睡到后桥驿站,之后又睡了一段时间。巧蒂在途中告诉洛朗,他们的原始计划已被破坏,以及她想出什么替代计划。
洛朗信任她。如果她说丹恩夫人要那个讨厌的孩子,那么事实就是那样。
如果巧蒂说丹恩夫人不会向丹恩透露只字片语,那么事实也一定是那样。但洛朗比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三番两次到窗口察看丹恩或其手下的踪影。
「最糟的情况就是,明天出现的是他,而不是她。」巧蒂曾说。「但你只要机警守望就行了。他在一英里外你就看得见他,不是吗?然后我们只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如果能使这个讨厌的小子再安静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执行第一个计划。」
第一个计划牵涉到犯罪。
第二个计划只需要机警守望,以及听从常识的建议。就算丹恩夫人泄露秘密,就算丹恩决定追捕巧蒂,恶劣的天气也会使他目前出不了门。再过两个小时天就黑了,他不太可能摸黑上路,穿越泥沼前来后桥驿站,尤其是,他不可能知道巧蒂已经在这里。任何人都会同意,丹恩不可能那样大费周章。
但洛朗还是忍不住希望巧蒂有点照顾孩子的常识。如果她以前曾好好管教孩子,事情也不会演变到不见容于艾思特村民的地步。如果她后来是殴打孩子,而不是对他下药,他此刻也不会把刚刚狼吞虎咽下去的晚餐全部吐出来,再继续把早餐也吐出来。
洛朗离开窗口。
道明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抓着薄薄床垫的边缘,头垂在他母亲捧着的夜壶上。呕吐暂时停止了,但他面如死灰,嘴唇发紫,眼睛发红。
巧蒂的视线与情人交会。「不是因为鸦片酊,」她仍在狡辩。「一定是他晚上吃的羊肉馊了,不然就是牛奶。他说每一样东西都有怪味。」
「他把每一样东西都吐出来了,」洛朗说。「但他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严重。也许我该找医生来。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侯爵夫人不会高兴的;而我认识的某个人会发现绞刑架比她喜欢的接近许多。」
提到绞刑架使巧蒂面色煞白。「你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她转身继续照顾生病的孩子。但洛朗拿起帽子离开房间时,她没有反对。
他刚刚抵达楼梯顶层就听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嗓音。那个声音无异于来自地狱深处,因为那正是恶魔丹恩的声音。
洛朗不需要阵阵硫磺味或缕缕青烟来告诉他,在他没有盯着窗外的那一段时间,金心旅店变成了地狱,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化为灰烬。
他回头跑向房间,猛地把门推开。「他来了!」他叫喊。「正在楼下恫吓店主。」
男孩猛地坐起来,双眼圆睁瞪着洛朗。洛朗慌张地在房里跑来跑去,收拾东西。
巧蒂从男孩身旁站起来。「别管东西了,」她冷静地说。「别惊慌,洛朗。动脑筋。」
「他马上就到了!我们该怎么办?」
「赶快离开这里。」她走到窗前审视庭院。「你背着道明爬出这扇窗户,沿着壁架迅速移动,然后往下跳到那辆运干草的马车上。」
洛朗冲到窗前。干草马车看来像在好远好远的下方,里面的干草看来也没有很多。「我做不到。」他说。「背着他不行。」
但她在他评估风险时离开窗前,这时已经打开房门。「我们不能冒险在今晚会合。你必须带着我的儿子,我背不动他,别忘了他值不少钱。明天到摩敦汉斯特找我。」
「巧蒂!」
房门在她背后关上。洛朗瞪视着房门,惊骇地听着她的脚步声奔向后楼梯。
他转身,发现男孩也瞪视着房门。「妈妈!」他爬下小床,摇摇晃晃地勉强朝房门走了三步,然后身体一歪倒在地板上,发出洛朗在这几个小时里听得太多的干呕。
洛朗在病童和窗户间犹豫不决,接着他听到丹恩的声音在外面的走廊上响起。
洛朗跑到窗前,打开窗户爬出去。十秒钟后,当他小心翼翼沿着壁架缓缓移动时,他听到房门被撞开,紧接着是怒吼而出的咒骂。忘了小心,他急忙移到干草马车的上方,然后纵身一跳。
☆☆☆
丹恩侯爵冲进房间,一心想要撂倒葛巧蒂,不料却差点踩扁自己的儿子。幸好他在一步之外注意到地上有东西挡路,而停下脚步。暂停时,他看到房间里散布着女性衣物、一个尚有食物的盘子、一只空的葡萄酒瓶、一张翻倒的小床,以及一些无法辨识的零星杂物,包括他脚边那堆恶心的脏破布。
那堆破布似乎是活的,因为它在动。
丹恩连忙转开视线,深吸三口气以压制涌上喉咙的胆汁。他不该深呼吸,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恶臭。
他听到那堆有生命的破布发出呜咽声。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
「妈妈?」那堆破布喘着气说。「妈妈。」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
丹恩记得一个孤单、迷惘、绝望的孩子在生身母亲离开后寻求神圣母亲的安慰。
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
那个孩子祈祷,但不知自己在祈求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或他的母亲犯了什么罪。但他知道他很孤单。
丹恩了解孤单、没人要、害怕、迷惑是什么感觉,洁丝说他的儿子正是那样。
他了解这个可怕的孩子有什么感觉,他也曾经可怕和没人要。
「妈妈走了,」他不自然地说。「我是爸爸。」
男孩抬起头,黑眼睛又红又肿,大鼻子流着鼻涕。
「该死,你真肮脏。」丹恩说。「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男孩的窄脸扭曲成连魔鬼看了都会逃之夭夭的怒容。「滚开。」他嗄声说。
丹恩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我是你的父亲,小坏蛋,我说你脏得需要洗澡时,你得回答:『是,父亲。』你不可以叫我——」
「混账。」男孩发出一个介于哭和笑之间的声音。「混账。讨厌,讨厌,讨厌。滚开,滚开,滚开。」
「这哪叫令人困惑的行为,」丹恩说。「我一点也不困惑,我很清楚该如何对付。我要叫人准备洗澡水,叫一个马夫上来把你刷洗干净。如果你在洗澡时正好吃到一嘴肥皂,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