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轩一边大笑,不过路森没有漏掉母亲和弟弟交换的眼神。他们很担心他。他一向独来独往,但最近更为极端,觉得每件事情都是烦扰。他们知道他变得走火入魔,厌倦生命。
「这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母亲从桌上拿起一个大纸箱摇动时,路森承认道。那箱子在她手上轻得仿佛羽毛。
「那么,你不认为应该打开来看看吗?」她不耐烦地问。
路森翻个白眼。无论他几岁,母亲都会插手干涉,对他唠叨个没完。他很久以前就认命了。「我终究会抽出时间来拆呀,」他低声说道。「八成是骚扰邮件,或是有人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东西。」
「那么,这封出版商写给你的信呢?这可能很重要,否则不会寄快递。」
母亲拿起那个联邦快递的信封,好奇地在手中把玩的时候,路森的脸色逐渐下沉。「那封信不重要。只是我的编辑骚扰我,以及出版社希望我去做巡回签书活动。」
「德允要你去做巡回签书活动?」梅芝板起脸。「我以为你从一开始就向他清楚表示过你对宣传没有兴趣。」
「不,不是德允。」路森并不讶异母亲记得那位老编辑的名字;她的记忆力非常好,而且从十年前他开始为圆屋出版社写书以来,他曾数次提到过德允。他最初出版的作品是历史教科书,已为大部分的大学及学院所肯定。这些课本目前仍获采用,而且由于书中的写法仿佛作者体验过他笔下的每一个时代,因此颇受好评。当然,那的确是路森的亲身经历。只是,大家当然不知道。
然而,路森最近出版的三本书在本质上已经带著自传的意味。第一本叙述父母邂逅而后结合的故事,第二本道出了他妹妹俪希与她的心理治疗师丈夫睿格相遇相爱的过程,而最新的一本几周之前才刚发行,描写他弟弟亚堤和葛芮雪的故事。
路森并非有意写出这些事情,这构想是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的。可是一旦动笔,他认定这些故事应该出版,让后代见证。得到家人的同意之后,他将稿子送给德允,德允认为它们是相当出色的小说,就归在小说的类别中出版了。而且,不只是小说,而是「衍生型罗曼史」 (译注:Paranormal Romance,暂译)。路森赫然发现自己变成罗曼史作家。整个情势让他有些苦恼,所以他通常尽可能地不去想这件事。
「德允不再是我的编辑了,」他解释道。「他去年因心脏病去世了。他的助理接任之后,就一直骚扰我。」他再次露出阴沈的脸色。「这女人一直想利用我来证明她的能力,她认定我应该为了这几本小说做一些宣传活动。」
柏轩仿佛想发表意见,却打住,侧耳聆听汽车驶入车道的声音。路森拉开门,和弟弟两人惊讶程度不一的注视著一辆计程车开进来,停在柏轩的厢型车旁边。
「弄错地址吗?」柏轩问道,他知道哥哥生性孤僻,不可能有访客。
「一定是。」路森评道。当司机下车,替一位年轻女子打开后车门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看去。
「那会是谁?」柏轩发问,他的口气远比路森惊讶。
「我不知道。」路森回答。计程车司机从后车厢拿出小行李箱和过夜用的提袋。
「我相信那位应该是你的编辑。」梅芝宣布。
路森和柏轩两人转身看向母亲,发现她正在阅读刚拆封的联邦快递信件。
「我的编辑?你见鬼的在说什么啊?」路森大步走过去,从她手中抢走那封信。
路森的母亲不理会儿子的粗鲁行径,走到柏轩旁边,好奇地向外看。「因为邮件太慢,你的作品又引起广泛的注意,黎凯蒂小姐决定亲自来找你。」梅芝顽皮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肯看信,就会知道她要来了。」
路森一把将信捏绉。基本上,信里所写的就是母亲方才说的。信上还写著黎凯蒂会从纽约搭乘晚上八点钟抵达的班机过来。现在是八点半。那班航机一定很准时。
「她挺漂亮的,不是吗?」这句评论,伴随著母亲盘算的语气,就足以使得路森心中的警铃大响。梅芝一副考虑做媒的口气--而她对这一套可是驾轻就熟得很。她在第一次看见亚堤和芮雪的时候也用过这一招,看看现在的结果:亚堤正忙著准备婚礼!
「柏轩,她在想做媒了。请你立刻带她回家!」路森下令。他的弟弟爆出大笑,使得他再加一句:「等她解决掉我,她会集中火力帮你找老婆。」
柏轩立刻停止大笑,拉住母亲的手臂。「妈,来吧。这跟你没有关系。」
「这跟我当然有关系,」梅芝甩开柏轩的手。「你们是我的儿子;你们的将来和幸福跟我有非常大的关系。」
柏轩试著争辩。「我不懂为什么要现在争论这个。我们都已经好端端的活了好几百年,你为什么在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希望看到我们全都结婚?」
梅芝深思片刻。「嗯,自从你们的父亲去世,我就一直在相--」
「天啊!」路森插嘴,痛苦地摇摇头。
「我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难受?」他母亲问道。
「那根本就是俪希会落到去庇护所工作,并扯上睿格的原因嘛。爸爸一去世,她就开始动脑筋。」
柏轩严肃地点点头。「女人不应该思考。」
「柏轩!」殷梅芝大声抗议。
「拜托,拜托。妈,你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他安抚地说,再次拉起她的手臂。这次他把她拉到门外。
「不过,我可不是在开玩笑。」路森一边喊,一边看著他们步下前廊的台阶,走到人行道上。母亲一路严厉责备柏轩,路森看到弟弟一脸困兽的表情,不禁咧嘴一笑。路森知道柏轩在回家的路上可有得受了,他几乎对弟弟感到抱歉。几乎。
然而,他的视线转到那名显然是编辑的金发女郎身上时,他的笑意戛然而止。他母亲竟暂时停止责备柏轩,和那个女人打招呼。路森本来有点想发挥听力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接著又决定没有必要。一定不会是他想听的话。
他注视那个女人对他母亲点头微笑;然后她拉著行李,沿著人行道走上来。路森眯起眼睛。天啊,她不会打算在他这里过夜吧?她信上没有提到她计划住在何处。她一定是打算去住旅馆,她应该不会认定他还提供住宿。这女人可能只是没有先到旅馆放下行李,他对自己再三保证,眼神继续打量她。
黎凯蒂和他母亲差不多高,这表示她比一般女性高挑,可能有五呎十吋。她很瘦,身材匀称,留著一头长长的金发。隔著距离,她看起来很漂亮。身上的浅蓝色套装,仿佛一杯冰水。如此意象在这个热得不合时宜的九月傍晚,显得特别宜人。
当她拉著行李踏上前廊阶梯、站在他面前,给他一个灿烂鼓舞的笑容时,这个意象就破灭了。她的嘴角扬起,笑意在眼中闪闪发亮,突然对他说:「嗨,我是黎凯蒂。希望你有收到我的信。邮件往返实在太慢,而且你一直忘记给我电话号码,所以我认为应该登门拜访,和你谈谈我们手上每一项宣传活动的可行性。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有兴趣参与这些活动,但我确定在听我解释完各种好处之后,你会重新考虑。」
有那么片刻,路森著迷地望著她的微笑;接著他将自己摇醒。重新考虑?那就是她要的吗?好吧,那简单。他可以重新考虑,而且是立刻执行。
「不。」他把门关起来。
凯蒂瞪著坚硬的木板门,殷路森刚刚露脸的地方,努力不要气得大声尖叫。这男人真是最难缠、最讨人厌、最无礼、最可憎的家伙--她用力敲门--最猪头、最自大……
门倏地打开,凯蒂迅速戴上虚伪、但十分开朗的笑容--这番卖力表演应该可以拿到高分。她看了路森一眼,笑容差点滑下来。她之前没有真正仔细地看过他。仅仅一秒钟之前,她还忙著回想她写好且沿途背诵的说词;现在她不止说不出准备好的稿子--事实上,她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正真真切切的看著殷路森。这家伙比她的预期年轻许多。凯蒂知道早在她接德允的工作之前,他已替德允写作十年,然而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二、三岁。那表示他从二十出头就从事专业写作的工作。
他也英俊得惊人。他的头发像夜晚一般漆黑,银蓝色的眼眸几乎可以反射前廊的灯光,他的轮廓深邃、线条刚强。对一个需要长时间坐著工作的人而言,他很高,而且肌肉意外地壮实。他的肩膀看起来比较像工人,而非学者。凯蒂无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他的表情阴沈,也无损于外表的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