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种方法真的有效,莎曼没有再挣扎,小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然后他听见另一句微弱的低喃,这回声音清楚了些,说的是——
“母后……很暖和……”
难道他抱起来很像安芙娜王后吗?罗亚有点自嘲地在心里笑。热度持续升高,他很快就必须用意志力来忍耐这种灼人的折磨。
呼吸渐趋困难,幽幽的木槿香随著汗水的蒸发而益发浓郁,那己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汗水,怀中的小女孩也同样在大量出汗,身下的床单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里了。
皮肤已经热到没有感觉,内脏却莫名变得空虚,一股怪异的恶寒悄悄爬进罗亚骨髓深处,晕眩、恶心,木槿花的香气像一根绳索缠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了知觉。
冷……极度的寒冷,如同母亲死去的那个冬天,他躺在她的尸体旁声嘶力竭地大哭,寒风从每一个角落向他张牙舞爪地扑来,化做尖锐的冰针,而他无处可逃。
那只是梦,否则他怎么能看到婴儿时的自己?罗亚觉得自己正进入一种奇怪的幻觉,眼前,冰凉的雨水洒了进来。他贪婪的吞咽著,但很快乌云散开来,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里……
有东西在他耳边嘤嘤嗡嗡,他下意识地皱眉,那声音大起来。
“没办法带上他……不可能活下来……”
带上谁?为什么不可能活下来?他觉得这大概又是一个古怪的梦,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让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反正只是个吉德贱民!”
吉德贱民……一股愤怒的热浪冲进他的心脏,刺激得他猛地半睁开眼睛,眼前光线蒙胧,一抹白色的影子晃了晃,他听到一道细细软软、害羞胆怯的声音,“母后,带上他吧,他会好的,您看,他的眼睛在动呢。”
“莎曼!不要任性!”冷淡的女声变得有些恼怒了,“记住你的身分!”
“呜……母后,求求您……”小小的白影发出低低的呜咽,畏缩里却有著闪烁的坚持,让罗亚觉得万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头哀求,即使由别人代劳也一样,而且,那细细的哭泣像针一样刺得他头痛。
“好吧,”女声缓和了语气,“我们再多等三天——三天后一定要出发,不管他……”
罗亚觉得那股寒冷的感觉又来了,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听到一道软软的声音怜借地在耳边轻轻说:“要快点好起来喔。”
这天夜里,一直高烧昏迷的罗亚终于奇迹般清醒,三天后,尽管还很虚弱,不过已足以跟著大队继续踏上旅途。
这是莎曼·德·霍恩与罗亚·莫尔的初会,是一切命运丝线的起点,并以彼此成为对方救命恩人为短暂结束。
*** *** ***
半个月后,流亡者们到达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并未以正式礼仪接待他们,只是派外交大臣鲁西特勋爵前往驿馆转达问候。这不但是种非常失礼的举动,同时也暗示了道林并没有积极帮助霍恩家族复辟的意思。对于满怀希望前来求助的安芙娜王后与众贵族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
在提耶度日如年地盘桓了两个月,这些伊林梅尔流亡贵族得到的最后答覆是——经过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顿三国的秘密商议,一致决定拒绝公开接纳他们,只是默许他们在三国边境的一块荒芜之地落脚。
这片土地位于广袤的死海沙漠边缘,终年受沙漠狂风侵袭。几座绵延十于里的岩山包围著一小块狭长谷地。流亡者们怀著愤怒、颓丧、无奈的心情来到这里,胼手胝足建立起粗陋的居所,并为这块可怜的新领土取名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 *** ***
到达托勒利夏的第二年春天,安芙娜王后也走到人生的终点,逃难中的心力交瘁和失去丈夫、国家的悲伤,彻底压垮她本就柔弱的身体。
“复国,一定要复国……尼奥你要牢牢记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后苍白削瘦的脸闪耀着最后一丝光彩,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出遗言。
“是的,母后。”跪在母亲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奥王子坚定而冷静地回答。
不甚宽大的木屋里挤满忠诚的贵族臣子,面对将逝的女主人,他们表情阴郁而严肃,齐声低语著誓言,“以众神之名起誓,竭尽全力效忠尼奥王子,伊林梅尔的正统继承人,矢志复国,直至生命尽头。”
安芙娜王后欣慰的目光—一在众人面上掠过,最后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吸急促地呼唤著他。
“王后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声问。
她抓著忠实臣子的手,将儿子的手交到他手中。“王子……尼奥……请你守护他,守护伊林梅尔的未来……”
“臣以武士的荣誉发誓,以性命护卫王子!”西蒙用尽全身力气以阻止自己颤抖,手心冰冷而潮湿。那双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极力把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安芙娜王后满意地点点头,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见你们的国王了……亲爱的凯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放下所有尘世的羁绊。
“母后……”小小的、怯懦的哀鸣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弥留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芙娜王后始终没有对小女儿——九岁的莎曼公主说任何一句话。
“呜……母后……”莎曼呜咽著,触碰着母亲一动也不动的身体,眼泪泉水般奔涌在脸上,屋内的妇女们发出应和的啜泣。
而十四岁的尼奥王子,在失去至亲之后,只是紧紧闭上眼睛,没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泪。
“母后……呜……”莎曼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弃地试图唤醒长眠的母亲。“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别哭了!”尼奥王子睁开眼,严肃……甚至过于严肃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现在的他们没有资格哭泣,未来的事那么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无益无用的眼泪上。复国,不需要软弱!
“可是哥哥……”
“没有可是!”
“呜……呜呜呜……”莎曼努力将啜泣压制在喉咙里,感受到某种超越悲伤的痛苦,已经沉沉地压在肩上。
对复国事业的最初印象,以死亡为开始。
第二章
罗亚推著三脚车在草垛前停下,正要举起铁叉叉乾草,突然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草垛里飘出,他不由愣了一下,侧耳倾听。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草垛里传出的,是初生猫咪般细小的呜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
“是谁?快出来。”罗亚有些不高兴。这草料是马匹过冬的粮食,被弄脏就糟糕了,马夫比利头一个不饶他。
呜咽声像被突然掐断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渐渐被磨光,那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窝到地老天荒,急于叉草喂马的他索性上前拨开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个麻烦人物拖出来。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声惊呼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烦鬼有阳光般丰润灿烂的金色发丝,可惜现在被草肩挂得东一绺、西一绺,还有碧海晴空般闪亮的明眸,怎奈红肿的眼眶大杀风景,白皙如玉的脸颊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质科高贵、样式端庄的衣裙也又脏又绉。细瘦的胳臂抱著膝盖,像是怕冷似地紧紧缩成一团。这个看起来极其狼狈、极其悲惨的小人儿,正是伊林梅尔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罗亚睁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莎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小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他一定会嘲笑自己这个可笑的样子……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她心里充满羞愧与沮丧,哥哥说过,王族要始终保持著高贵和骄傲,可是自己总是这么软弱、爱哭、没用,永远没办法做到像哥哥那样完美。
何况,母后去世了呀!继慈爱的父王之后,她又再一次尝到失去至亲的悲痛,眼泪像开闸的河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说罗亚对“公主”这个身分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睑狼狈的样子后也全数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气势和威严嘛,明明就是个爱哭的小鬼。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皮痒了吗?”一道粗鲁的男人声音远远从马厩那边传来。
罗亚皱皱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个人盖起来,回身推著三脚车转到另一个草垛前,举起铁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