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每一个过程都亲手记录,印象深刻又不容易错。」她答得理直气壮。「过去五年我都是这样作业的,董事长也没反对过。她说只要我自己顺手就好。」
「没有反对,是我母亲尊重妳。」杨哲颐兴味浓厚地指了指大纸箱。「我习惯把文件丢进那里统一处理,妳是不是也该尊重我?」
「……」平萍无法反驳,却也不能心服口服。
他刚刚表现出来的态度,明明就是轻蔑嘛,怎么可以硬拗呢?平萍低头咬着唇,把所有的不满硬吞进肚子里。
「对了,有件事情提醒一下。过几天可能有个美国大买主要来,到时我们得一起出席会议,最好妳能准备一套正式一点的服装。」杨哲颐抬起头,快速将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一字字和缓道:「毕竟我们杨氏在贸易界还有点名气,我不希望跟我去开会的秘书穿得像『捆工』。当然啦,在自己公司的时候没关系,平常妳也要包装样品,穿得轻松一点比较方便,但出门在外就不同了,要顾到公司形象,妳了解吗?」
「唔。」她感觉脆弱的心灵被他严重残害。
他竟连「捆工」两字都说的出口?
平萍低头看看自己──一套脚丫子牌的休闲服,配上夜市买的一百块帆布鞋,这样就叫「捆工」吗?哪里找像她年轻又有姿色的「捆工」啊?
「好了,没事的话妳可以去忙妳的了。」说完,他低下头,挥手示意她出去。
一肚子气的平萍嘟着嘴回到自己座位,忍不住低声啐道:「哼!书读得多当然很会辩,什么了不起嘛!我看他肯定跟我八字相冲、从头克到脚,要不然怎会一天到晚的不对盘?敢说我穿得像个捆工?哼!太过分了!」
杨哲颐在她出去之后,又把画得花花绿绿的出货报表拿出来,看着上面一堆奇怪的卡通符号,他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真不知道这女孩子的脑袋到底是装什么,怎会突发奇想搞出这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怪怪东西?他仔细看着每一个她亲手用彩色笔画出来的表情,不同时间画的各有不同,而且栩栩如生,叫人叹为观止。
杨哲颐慢慢发现,母亲之所以信任欣赏平萍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极有主见、做事很有条理,比起同年龄的女孩子成熟稳定……
在国外生长的二十几年,他认识过各种不同的女孩子,有家财万贯的、多才多艺的、美艳性感的、也有绝顶聪明的资优生,但像平萍这样独特又有创意的女孩子还真是没遇到过──
他翻着那本超有创意的出货报表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始终没有停歇……
第四章
医院 头等病房
「妈,我们再找另外一家医院再做一次确认,说不定他们也弄错了……」
坐在病床前,杨哲颐紧紧握住母亲冰凉柔弱的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死亡的威胁,是那么令人无助而心慌。
「不用了,都查过两次了,而且都是非常精密的检查,应该是错不了的──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这胃的毛病从二十年前就有了,只是我都没有彻底医好它,会得胃癌也是意料中的事……」
「既然知道有问题,不该拖到现在啊!」杨哲颐痛心道。
「人啊,生死有命!儿子,你应该了解半年来我一再要求你回台湾的原因吧?你老妈我啊,没多少日子了。」
「妈,千万别这么说!」杨哲颐微红着眼眶。「现在的医学发达,任何毛病只要遵照医生的指示,好好按部就班的治疗,都可以医得好的啊!」
「妈得的不是一般普通的小毛病,是癌症──」杨林秀莲虚弱地挺起身子,怜惜望住眼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唯一儿子。「妈知道,你一直都恨我把你送到国外去,我跟你爸爸婚姻破碎,也害得你从小没有过过一天正常的家庭生活……」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说了。」杨哲颐制止母亲再说下去。
母子俩只要提到在他成长过程中「缺席」的父亲,屡试不爽地总要惹来一场心伤泪流。许多年来,他已经训练自己不再想起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让我说吧!」经过一连串检查折腾过后的杨林秀莲显得疲惫而虚弱,她蹙紧的眉间凝聚忧愁。「儿子,我对不起你──把你生下来却没给你足够的父爱母爱,以及幸福的人生。万一,我真的只能再活半年,我希望你的人生没有缺憾,这样我才能够暝目……」
「好好的妳说这些做什么呢?医生只是推估,又不是一定……说不定经过几次治疗会好起来!妳自己先没有信心,接下来怎么打仗呢?」
「信心?那要看你肯不肯听妈的话呀?」杨林秀莲抽起一张面纸,拭干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如果你不能抛开心里那个结,做妈的我只有一再自责内疚下去,哪还有求生的信心?」
「妈,妳别尽说丧气话好不好?」从十岁起就再也没哭过的杨哲颐,此刻眼眶充满泪水。「妳要我怎么样,全都答应妳就是了──拜托妳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对抗病魔好吗?」
「我拖磨了大半辈子,能看着你长大成人、顺利完成学业,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杨林秀莲心疼地为儿子擦去眼泪。「唯一要说遗憾的话,是你坚持不结婚这件事,我放不下……」
「妈──」杨哲颐不耐烦地一甩头,提高了嗓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妳还有心情提这个?」
「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杨林秀莲的语气坚硬。「难道等我脚一伸、眼一闭,到时再托梦跟你讨论吗?呵,活着你都不当一回事了,死了你还会理我啊?」
「妈,别老把『那个字』挂在嘴边──」杨哲颐痛苦地拧皱起五官道:「老是死啊死的,听起来真的难受……」
「嗳,到我这年纪,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生死。如果不把该说的话说完,我才难受!」杨林秀莲瞋了儿子一眼。「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说……或许爸妈的婚姻让你觉得害怕,那毕竟是我跟你爸的失败,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以悲惨收场的──你还年轻不觉得,等到将来老了,身边要是没有一个伴哪……」
「好了!妈,妳别再说了!」杨哲颐打断母亲的话,闭上眼,带点沉痛的语气道:「我了解妳的意思。妳想表达的内容我全都懂──唉,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妳放心……」
「真的懂吗?」杨林秀莲以怀疑的眼光看着眼儿子。「你今年都三十几了,每回我去纽约或加拿大探你,从来也没见过你带侗女朋友来给我看看。」
「呵,没见过不表示没有啊。」杨哲颐哀愁的眼神此刻透出温柔,促狭地对母亲说:「妳儿子这么帅,怎么可能没女朋友?只是她们一个个来来去去的,我都没放在心上罢了!」
「哎!你啊,花心大萝卜一个!」杨林秀莲轻捏一下儿子的脸颊,微笑中带着酸涩的苦意。「这点,跟你老头还真是一个样儿!」
「妈……」杨哲颐疼惜的目光望住被病魔折磨消瘦憔悴的母亲,轻声道:「答应我,接下来的日子要定期到医院好好治疗,千万不可以灰心丧志──」
「我会。」杨林秀莲微笑中带着眼泪。「妈会为了你努力的,你也要为妈妈好好加油。杨氏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企业,但发挥的空间还很大,我相信由你接手之后,一定可以发扬光大……」
「别想公司的事了──」杨哲颐想到自己曾经残忍地向母亲撂下狠话,如今得知母亲重病,不禁懊恼向母亲忏悔:「妈,我不该冷血地坚持只留在台湾一年,妳放心……这次我不回去了,决心留下来陪妳,好好做一番事业,我一定不会让妳失望!」
「听到你说这番话,妈有再重的病也好一半了。」杨林秀莲欣慰地微笑。「乖儿子,别为妈担心,我们一起努力──」
「嗯。」杨哲颐点头对母亲承诺,这大概是他长大成人之后,首度感觉跟母亲这般亲近,不自主将身体靠向母亲,热切拥抱。「妈,过去我们俩总像仇人一样,没想到当彼此可以敞开心胸,却是妳生病的时候……」
「上天总有它的安排。」杨林秀莲感触深刻。「能换回我们母子亲情,就算是拿这场病来换,也是值得。」
「妈,有件事……」杨哲颐语带迟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妳想不想听──」
「说吧,我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听的?」杨林秀莲豁达道:「瞧你别扭的样子,八成是跟你老子有关吧?」
「嗯,不关爸爸的事。」杨哲颐迟疑的表情有些僵硬。「是珈珈……她来台湾了。」
「哦?她来做什么?」听到妹妹的独生女在台湾,杨林秀莲的表情透露嫌恶。「哼!我又还没死,她那么急着来送葬啊?这个秀芳,八成算准了我没多少日子好活,才会派她女儿先来『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