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一种女人长相并非绝世之姿、美若天仙,更不懂爱娇博怜的手段,反倒清冷着脸容,满身缥缈,可就是让人难以自制地对她掏心掏肺,想将一切美好之物堆在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她笑起来不知如何模样?
他沉吟,突然略倾身,撩起一缕她披散而下、差些就要垂至地面的发丝,凑近鼻下轻嗅,状若无意地道——
「你义爹外号『飞天霸』,这才把你名字取作玄女吗?飞天玄女……」峻唇微勾,「他可真喜爱你。」
海上生活,为方便起见,实在应将长发绞掉,霍玄女也不明白心里在坚持什么,留着一头雪发,却也懒得理会。
此时见他玩弄着她的发尾,轻搓轻嗅着,一股难言的紧绷在她胸臆间鼓动,压下想闪避的念头,有些儿着恼这男人对她的影响。
「你想拿我当筹码,要我义爹付出赎金?」十指紧握住杯身。
他神情高深莫测。「如果拿你去换他的连环岛,不知他肯否?」
她静瞅着他一会儿,宁静道:「他会把你大卸八块,丢进海里喂鱼。」
他嘴角微扬。「我闻起来肉臭,鱼不吃的。」
霍玄女听不出他背后的真正心绪,只觉他嘲弄中带着古怪的……自厌。
舱房中陷入短暂的沉寂,凤善棠教她那隐有探究的眸光瞅得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放开她的发,单掌抹了把脸,忽问——
「你为何会同那群小姑娘在一块儿?你没跟在飞天霸身旁?还是你们连环岛的船出了事?」几日前,鹿岛家的倭寇侵扰辽东沿海的渔村,他被指派留守,并未下船,因此不知她怎会落入倭人手中。
霍玄女徐徐将水喝尽,把杯子放回几上,才轻启唇瓣——
「我去拜祭我娘亲,没跟我义爹同行。」
每年的七夕过后,她会回一趟辽东渔村,那里是娘亲的故乡,亦是娘亲安葬之所。
这一回,在祭拜结束后,她在娘亲的故居住下,未随连环岛的船只南行,因连环岛在每年中秋前后,会固定上浙江海宁参与潮神生日的庆典,在庆典终了后,连环岛的船再来接走她。
原已拟定好离去的日子,未料及离开前会遇上倭寇扰边,她本可躲过,但见渔村里的几个小姑娘被掳上贼船,她就再也管不住自己。
她留了信息,知道义爹和连环会追来。她其实任情任性,便是笃定义爹和连环在乎她,才敢如此妄为,让自个儿身陷险境。
这其中曲折,她末多言语,只对他简单带过。
凤善棠知她有所隐瞒,也不追问,像是站得腿酸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榻上。
这张床榻的尺寸并不宽阔,一个人睡恰恰可以,此刻霍玄女虽拥被而坐,其余地方却教他大剌剌地占据了,男人的大腿甚至还压住她散在榻上的发丝,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感觉颇不自在,他并未动手动脚,她却感到有种被围困住、无法脱逃的窘迫感。
「我晓得你是谁。」她突然冲口而出。
「喔?」他双目略眯。
窗外的晨光更明,朝阳微现,镶托着她的脸容。暗自稳住呼吸,她又道:「狼鬼的啸声并不好听。」
他一怔,陡地仰首笑出,那笑声是纯粹的欢愉,让他峻容的轮廓软化不少。
霍玄女定定瞅着,一口气莫名地梗在喉间,直到他敛起笑声,精锐的注视终让她召回神志。
这男人的朗笑……竟较那啸音更能搅乱她?!
「听久了也就习惯,我的那些弟兄,倒不见有谁说它难听。」他淡道,嘴角余欢尚存。
听这一回就够她受了,还去习惯什么?!她脸一热,不禁脱口道——
「你那些手下个个边吼边叫地从倭船上飞荡回来,在我瞧来,就跟连环岛山林里的猴儿一个模样,平时四处野窜、打架闹事,待猴王一叫,猴子猴孙跟着回应,纷纷拽着树藤荡回。」那是她昨日晕厥前最后的印象。
凤善棠又是怔然,见她澄颜浮上嫣色,这会儿换他胸口莫名紧绷。
「在我记忆中,似乎没谁这么形容过我,你说我是野猴王吗?」他挑了挑眉,略颔首,「很好,骂人不带脏字。」
热度再次袭上霜颊,霍玄女抿住唇,故意把脸撇向窗外。
她真是着魔了,为何要同他胡扯?
他的目光让她心悸、让她困惑不已,面着朝阳的侧脸显得沉静,她眉眼轻敛,犹如浸淫在一块属于自个儿的天地间,谁也无法碰触。
凤善棠眉峰蹙起,始于一种想去驱逐她周遭缥缈的自然反应,他手一探,将那柔缎般的雪发缓慢地缠在指间,一圈又是一圈,直到轻轻扯动了她的头颅。
霍玄女微愕,不由得掉过脸容——
「你……干什么?」
他陡地松手,那缕雪丝瞬间散开,又静飘回榻上,他却没收手的意思,竟又重新把发丝卷进指间。
「别玩我的头发。」她嗓音难得波动。
凤善棠把她的话当耳边风,不仅未放,还一寸寸将她的雪容拉向自己。
她被动地靠近他,执拗的性情一起,似乎跟他卯上了,双眸瞬也不瞬,瞪住那张慢慢放大的黝黑峻脸,直到两人鼻息相互煨上对方脸肤。
他在那对净瞳中分辨出两个自己,那影像随着她的呼吸颤了颤,仔细去瞧,那底端似乎透着微乎其微的怒气。
他不禁扬唇。「我想你替我做一件事。」
霍玄女抿着唇瓣,猜不透他的意图。
他挺直的鼻几已触碰到她,傲慢中带着教人恼极的吊儿郎当,又道:「你肯做,我便放了那几个小姑娘,甚至可以安排船只送她们回去原来的地方,让她们和家人团聚。」
这条件十分诱人,他抓到她关注的重点,让她不动心也难。
深吸了口气,她终是问:「要我做什么?」
他笑得有些怪异,语调偏哑:「替我纹身。」
嗄?!
闻言,她一愕,尚不及吐出话语,微张的嘴儿已被男人封住,她再一次跌入他肆无忌惮的唇舌纠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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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岛上卧虎藏龙,除当地番人,这十几年来陆陆续续汇聚了许多由中原、东瀛,甚至是从婆罗洲、阿非、佛朗机等遥远地方前来的男女。
穿过南洋的迷雾海域来到连环岛屿,最后选择在此地定居的人,自有属于他们自个儿的精采故事,而这当中,能人异士还当真不少。
霍玄女一手出神入化的黥纹之术,便是年幼时在连环岛上随一名东瀛老人所习得,那名老人除倭语外,更将自家流派的刺青技艺尽数传授。
直至后来,她为义弟霍连环在胸前纹上一团烈焰,作为他十八岁的贺礼,那火焰似有生命,能随体温、光线,甚至是风的变化而变化,霍连环在海上纵横,因而赢得「五色火」的名号。
只是霍玄女万般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会用这样的技艺,来跟一个谜般的海盗头子交换条件。
「海苍号」收帆下锚,已在原来海域停留两日。
此处除一望无际的天与海,完全不见其他景物,按理说,船无岸可靠,必会受海风、潮浪影响,难以定在一处。
她不由得猜测,这块湛蓝海域必定不深,若非如此,便是「海苍号」的锚索长度惊人,能把重锚深深扎进海底,稳住船只。
再有,停船的这两日,墨船上各样物资的补给全由几艘装有三角风帆的小翼负责,小翼速度极为迅捷,虽无法单次装载过多货品,但利在隐密、迅速,空着船去却满载而归,也不知往何处打货,几次来回便补给了一切。
这前所未见的船艺教霍玄女好奇,两日来,她被默许在「海苍号」上自由走动,全然不受限制。
和一群黝黑又粗鲁不堪的汉子一块儿生活,她早已习惯,即便不小心听闻他们彼此大开黄腔,瞥见他们立在甲板上、扯下裤头往海里头小解,她也已练达乱风过耳,兼之视而不见、见亦无感的境地。
相反的,苦的却是狼鬼底下的众家硬汉。
这连环岛来的娇客天不怕、地不怕,连最粗鄙的动作也没能惊着人家,她大姑娘好好的舱房不待,偏爱悠晃,她浑不在意瞧见男人裸身,他们却很难在姑娘家面前扮大方、逞威风。
除此之外,这姑娘还是泅水能手,清冷外貌下竟是十足的好奇心,站上小翼飞船,一学便懂得如何操控三角风帆,巧妙地迎着风向,随浪来回冲腾,胆子练得比汉子还大。
一个高大的浪头打来,霍玄女听见那个叫作舵子的少年扬声叫嚷,似在提醒她小心。
她立在小翼上,手中操纵杆微侧,身子随势倾低,让整张三角布帆切进风浪里,海浪陡地兜头盖下,再一次冲刷她早巳湿透的身躯。
她的小翼成功地避开浪涌,在微炽的日阳下乘风迂回。
她的发再次藏在青布里,身上却非原先的泛白青衫,而是套着过于宽大的男装,腰间、两袖和裤管硬是用绑绳扎紧,乍然一见,还道是名瘦小、苍白的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