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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第五章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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