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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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