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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第四章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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