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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第二章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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