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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法海念咒。素贞忽日:

  “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

  “求师傅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求你…做过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第十章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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