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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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