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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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港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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