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车停在路边,携手步入海滩,走上长堤泥砌的望海台上。
渔火远在遥遥的海面上。皓月千里,浮光耀金,是共婵娟的月望人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萧爱情溢愁起,轻轻闲叹了一声。倾头微侧,就着月光,但见一旁的壁上刻痕斑斑。
她细细观承崖上刻痕措词抒发情意,调借“江城子”,词韵与东坡“夜记梦”神通,多了一丝哀怨。
别来数载君无恙?凭栏望,知君忘。无垠沧海,记我泪
千行。纵使相连心不识,真情改,誓言淡。
故地犹如旧时样,水一方,诉情乡。地老天荒,相偎不
知寒。料得年年肠断处,骚思台,海水湾。
江南采苹女任申七夕
好哀怨的一阙词,句句幽叹,字字神伤。萧爱目光再移,看见词旁右上左又一段刻痕题记。
潮来浪往舟是岸,暮再破散垂夕阳。
猛回头,伊人在。观海台上,情紧波光。
喜心满,携手归。
词赠杨妹盈苹女华冈吴端临
这阙调的刻痕较前模糊褪谈,刻记的时间看来较早。萧爱手指抚摸壁上的刻痕,不禁又吐息唱叹起来。
想来那江南采苹女必是形影孤单来此凭吊旧时情怀时,看见壁上这闻华冈吴端临的题记,才会引发出那阙词意哀怨的幽叹。
“为何叹息?”秋田托斯卡轻声的问。
月光如此照耀,夜色如此美好,令人不忍出声太大,怕惊碎了海面沉影如壁的月光。
萧爱指指壁上的刻记。秋田托斯卡对壁凝神了一会儿,低语道:
“采苹女情哀堪怜,但皎月虽明,毕竟无法照亮所有的圆满。”
萧爱心中又是一叹。
世事难全。月圆人满,故事总还是有情意外的另一章。
她望着秋田托斯卡,心中突然一阵冷颤。
第十二章
山风是自然的箫声,高原在九月仍有骄阳的炎热下,吹着初秋凉爽的风。夹着落叶初黄,带着款款诗篇的醉意,一草一木,尽是文章。
高原虽名为高原,实则只是海拔千余公尺的小土坡,石砾矮草遍面,岂有此理,杂着林木在其中,间有大片较为平缓的草林带。风景还相当原始,尚未被垃圾文明淹没。
高原上唯一的一家旅馆,就座落在草林上;不远处被铁丝网和棘草围出来巨大的空地,是某财团看中,预备兴建旅馆的预定地。后方则是林树丛生的野林。
人类的垃圾文明,慢慢在侵蚀腐化洁净的自然。高原此时美丽原始的风景,不久将来,将因人类私欲的破坏,腐死成一片绝望的烂土。
“这么美的风景,这么美明自然,只怕要不在了!”秋田托斯卡仰望群山,绿眸深邃,闪动着哀伤;神情很寂寞。
后方远远走来的萧爱,心灵受动与秋田托斯卡心意相通而同愁。
“对不起。”萧爱语声哽喉,神情比秋田托斯卡还难过。
秋田托斯卡脸上神情中寂寞化为温柔,摇头包容说:
“这不怪你,爱。纵然是你,也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也许毁灭与破坏,促长进化,好像人类常提的,物竞天择。但是,万物在地球上共生,人类自取灭亡,却要其他的生命陪葬,实在——”
他黯然住口。语气一转,抬头对萧爱微笑说;
“其实,天地之间,又有什么真正永恒与天长地久?石砾无情生,耐得住黑暗的永恒,然而,永恒的定义又是什么?是年轮一道一道的添加?还是轮回生生世世的转换?生命那么脆弱,但‘永恒’到底又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希望?”
“‘永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萧爱断然否定“永恒”。“意识决定存在。我们能珍惜的,只何目前的相依相守。一旦我肉体衰亡,敢飞魄散,世间的风风雨雨对我对你,什么意义已没有了。”
“你说到了我的心坎。但是,上天会原谅我们这般自私的相守吗?”秋田托斯卡愁心悠悠。
萧爱冷哼一声。
“连人类这么自私的动物都舍不得惩罚了,也该原谅我们的自私。”她说:“想要人类重回过去原始社会型态的生活,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有良心的人士再怎么疾呼,自然生态环境势必继续遭受破坏,到最后,所有的生物都一起绝种灭亡——我们今日的不安,又显得出什么意义?”
“唉!”秋田托斯卡仰天深深叹息。
“你无需难过,托斯卡。”萧爱平静地说道。“一颗星不断亡了,自有另一颗新星再生。宇宙浩渺,想深了,到头来会发现生命这种现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在你我的生命消失后,意识不再存在,一代传递一代的轮回,对你我,只是未知不存在的黑洞。”
“爱!”
“我们能珍惜的,只有眼前的相依相守。”
风吹物动,树叶里啪嚷嚷嚷,躲在里头的草虫纷纷探出头,鸣叫嘟嘟,像是在宣言生命与存在的庄严,责备萧爱语词中,对生命与存在印象不清的亵读。
“同样是有情生,爱,这些草虫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你我稍嫌悲观的言词。”秋田托斯卡微微一笑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草虫是有情生?”萧爱也笑了,她那里是悲观,只是不想以无穷无尽、未知的轮回来世安慰自己,希望自己更珍视现世罢了!
“万物皆是有情生!”秋田托斯卡又是微微一笑。“只是看你怎么去体会、感触他们的感情世界罢了!我相信你是懂得的!”
萧爱感激地看秋田托斯卡一眼,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感动着他对她的相知之深。
知遇是一场撼动心灵,灵魂与之共鸣的邂逅。萧爱深深地又看了秋田托斯卡一眼,然后转望群山。
“托斯卡,你看,那棵白花树是不是很像你——你在溪流旁的本体?”她伸手指向北边的方向。
“确实很像。”秋田托斯卡说道:“爱,你真的不后悔跟我回去山上?我只是一棵白花树——”
“托斯卡。”萧爱的声音低低柔柔,充满感情。“你实在不该这么说。是你说的,相恋是渴求对方的灵魂;我的灵魂早已叠着你的灵魂,谁在乎拘泥这形体外貌!”
“你说的没错。再忍耐三个月,到时我们就可以回去山上了。”
“只希望这期间,别再横生什么枝节才好!”萧爱仍免不了杞人忧天说:“我们已经共同来‘面对’了,我心中也不再存有任何属于过去那种负面的阴影存在。但是——我真的好担心,万一让他们知道——”
“绝对不会的!你别担心,绝对不会有事的!”秋田托斯卡十分笃定的安慰萧爱,并且对她鼓舞的笑。
这笑容让萧爱觉得十分宽心,完全折服在对他的信赖。
“萧小姐!”饭店那边有人在呼唤萧爱。
萧爱回头看了一眼,说:
“大概是工作人员找我有什么事要商量。我先进去,一会在大厅见面。”
“嗯。”
萧爱转身走回饭店。秋田托斯卡则坦身面向阳光,双臂举摆指天,凝然不动,静静仁立如根生于地的树木。
他们都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早已悄悄接近的戴如玉。
戴如玉蛾眉皱得深紧,刚刚萧爱和秋田托斯卡那席对话,听得她莫名其妙,一头露水。
什么白花树?什么形体、什么永恒、无常?秋田托斯卡明明是人,为什么萧爱会说他的“本体”像那棵白花树?什么又是“本体”?秋田托斯卡又为什么承认,说自己只是一棵白花树?
这种说词实在大惊人了!依照萧爱和秋田托斯卡对话的言外之意,好像是在说秋田托斯卡不是人类!
这怎么可能?戴如玉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如此不科学与耸人听闻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地球?
她向来自负,自然不认为自己听闻有误,但这件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她甩甩头,暂且先将它摆丢在一旁。
她拍掉刚才走经树丛时,不小心沾动在身上的草茎,昂首挺胸,走近秋田托斯卡。
“谁?”秋田托斯卡暴喝一声,碧眼泛出寒光,全身肌肉绷紧,笼罩着一种野生动物力求自卫而本能发散出敏感的警戒危险感。
“是我!”戴如玉极力的展露引人的笑容。
“原来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秋田托斯卡表情很淡,声音很淡。
“来找你啊!”戴如玉自以为娇俏的回答道。
上到高原这些天来,她随时找机会亲近秋田托斯卡。得到的反应却相当冷淡。戴如玉美如天人,是上帝亲造的杰作,清丽的萧爱,也实是比不上。但秋田托斯卡看的是灵魂,形貌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他闪耀如绿宝的眼眸,看的一直是萧爱。
“找我?”秋田托斯卡的表情通常都很淡,一如植物般的空灵。但戴如玉这句话,让他不禁地皱了皱眉头。
“我注意你很久了,秋田先生。”戴如玉笑道:“我发现你有很奇怪的习惯,整天只喝水和作目光浴,不吃其他任何东西;又时而在无人的时候,对着阳光做些令人费解的举动,气氛十分神秘。不过,这大概就是你之所以能成为超级巨星的魅力与特质。你的神秘感,一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